酒後情迷(似曾相識的梅花香沁入心脾...)
那宦侍不禁一愣,略作遲疑,約是覺得不必多管閑事,便走過來,將酒與托盤一道擱在了顧清霜手邊的小桌上。
顧清霜看看他已凍得泛紅的手,慈悲為懷道:「雪夜天寒。貧尼剛下山取了炭,來時放在了樓下。施主不妨下去取些,再同他們借個手爐,拿著回去吧。」
那宦侍拱手作揖為謝:「多謝師父。」
顧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聽到幾句隱隱約約地對話,那宦侍依她所言與御前宮人借了手爐離開。
她緩緩地又將餘下的半盞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涼了。
她偏頭想了想:「樓上可有爐子么?」
身邊的宦侍滯了滯,不解其意,如實回話:「只有一方小爐,可聞些茶水。」
顧清霜點點頭,起身端起托盤便提步走向樓梯。那宦侍趕忙跟上:「妙心師父……」
「施主不必跟著。」她回眸莞爾,「這天著實是冷,我上去勸皇上兩句,很快就下來了。」
說罷她不再等他反應,徑自石階而上。那宦侍終是沒跟著她,她就猜樓上該是也沒留旁的宮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適得很。
登上最後一層台階,再走兩步,房門就已在眼前。顧清霜沒有叩門,直接推門進去,房門「吱呀」聲剛響,眼前怒語已至:「出去!」
話剛出,他抬頭,看清門口的人,嗓中微噎。
「妙心師父。」皇帝強自緩和神情,舒了口氣,「師父有事?」
門口的人亭亭而立,直視著他:「貧尼聽聞有人為皇上送了熱酒暖身。」
他不由鎖眉:「師父是出家人,清規戒律理應清楚。」
顧清霜淡淡垂眸,不急著答話,先回身闔好了門。而後她提步上前,直至走到他身側,將托盤放在書案上。
溫酒的小爐就在兩步開外的地上,爐邊有隨時可用的銅壺。她拿起酒罐,背過身,自顧自將酒倒進銅壺,這才開口:「清規戒律是為救蒼生,不是拿來害人的。」
說罷,素手已將銅壺拎起,放在小爐上溫了起來。
她站起來,轉回身,淡泊地立在他面前:「若逢天災,民間寺院皆會敞開寺門,接納災民。倘使災民中有孕婦,為保孕婦平安,寺院破戒殺雞宰牛為孕婦補身也是常事。施主覺得,這是善是惡?」
他似有些不耐,口吻不咸不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是大善。」
顧清霜點點頭:「今日天寒,貧尼適才從外面進來,只覺凍得五臟俱冷。這樣寒氣侵體,回去恐難免大病一場。」
她說著回頭瞧了瞧,手懸在銅壺上方試了下酒溫,見還不太熱,才又繼續道:「可施主乃是天子,舉國大事都等施主決斷。一場大病,總不免要免朝三五日,這三五日里貽誤政務,指不準就有人命牽涉其中——那施主覺得,飲上幾口熱酒,免去一場大病,雖破了佛門戒律,但是善是惡?」
還沒說完,他已支著額頭,拇指揉起了太陽穴,眉頭蹙得更深。
安靜片刻,卻氣笑了:「你這尼姑,話也太多。」
她似有一瞬的局促,臉頰泛紅起來:「貧尼既入千福寺,逢年過節辦的便是為國祈福的大事,自沒有眼見一國之君有患病之危卻坐視不理的道理,今日之事換做寺中旁人同樣要勸。施主不必嫌煩,待這酒溫好,貧尼就告退了。」
他輕嗤一聲,低頭繼續讀書,懶得理她的模樣。顧清霜抬眸看看,卻見他唇角勾著一弧笑,已不是方才那心情不爽的樣子,顯得清雋瀟洒。
她又等了等,待酒熱到恰適合入口的溫度,便將銅壺拎了起來。又去窗邊的矮柜上取了只乾淨的白瓷盞,斟出一盞擱到他手邊。
她立掌欠身:「施主趁熱多飲兩盞,驅盡寒氣才好。貧尼告退。」
言畢,她的心跳快起來,一壁眼觀鼻、鼻觀心地往外退著,一壁不自覺地銀牙咬緊,等著他的反應。
蕭致就著盞沿抿了一口,溫酒入喉,暖流竄得通體一暖。
繼而抬眸:「師父不妨也飲上一盞。」
顧清霜心弦驟松,然秀眉鎖起,抵觸書於面上:「貧尼是出家人,飲酒之事還是……」
「『清規戒律是為拯救蒼生,不是拿來害人的』。」他口吻悠然,頗帶調侃。
又飲一口,他輕聲嘖嘴:「『凍得五臟俱冷,回去恐難免大病一場』。適逢年關,師父縱無大事可耽誤,於宮裡而言也不吉利。」
這話很不好聽,但並不虛。
年節生病,於宮中而言的確不吉利。嬪妃與宮人此時若是病了,大多都會拖著不提,熬過正月十五再傳太醫。
蕭致言罷,不著痕迹地掃了她一眼。眼見面前的小尼姑被堵得辯無可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底莫名掀起一股笑。
這笑很快浮至眉間,直達眼底。他睇著她的局促,抬手指向窗邊。
顧清霜為難再三,終於艱難地提步,向窗邊蹭去,不情不願地又取了只瓷盞來。
她給自己倒了一盞酒,抬眸見他那一盞已飲盡,就將自己那盞暫且擱下,端過他的盞來再添。如此,直顯得她大不願飲下那酒,能拖一刻是一刻。
然在背過身再為他倒酒的同時,她空著的左手在袖中一摸,一枚豆大的殷紅藥丸滑入指尖,下一瞬即落入瓷盞,旋即消融。
這一刻她已等了太久,亦做了許多準備。她將每一件海青的袖口內里的縫線處都挑出了一個小小的口子,正適合藏這樣一顆小物,又比袖中寬大的暗袋更亦摸得。
倒是多虧了方淑人突然送酒,不然今晚她還要頗費些心思鋪墊才能將這法子用上。到時或溶於水或溶於茶,但都不如這酒更能遮掩、更能讓人覺得自己是在無意中迷了心智。
她轉過身,再度將瓷盞擱到他手邊。復又端起自己那一盞,坐到靠牆處離他最遠的椅子上去飲。
見她有「獨善其身」之意,蕭致也不再多同她搭話,邊讀著書,邊繼續喝酒暖身。大雪夜被太后找了不痛快的懊惱不知何時已蕩然無存,他在酒意中有些走神,鬼使神差地想起某夜大雨,他好心送一個摔了跤的小尼姑回房的事情。
當時她還不知他是誰,在他懷裡喋喋不休了一路,苦勸他把她放下。
這小尼姑,話真是很多。
蕭致出著神,下意識地睃看了她一眼。只一眼而已,忽而神思恍惚。
他皺眉按住眉心,又覺身上也熱得愈加分明,便想大概是喝得急了些。
顧清霜抿著酒,耳聞他的呼吸略微有變,擱下瓷盞站起身,再度走向書案。
如她所料,他手邊的瓷盞又已空了。
她端起瓷盞再度斟酒,邊斟邊隨口言道:「也差不多就剩一盞了,貧尼告退。」
斟滿,瓷盞放到桌上,他鎖著眉擺手:「不喝了。」口吻已有些模糊。
她抑住笑,聲音放軟:「施主可是喝得不適?貧尼去喊宮人來。」
蕭致含糊地嗯了聲,抬眼間嬌容撞進視線,他驀地一懵。
下一瞬,他的手已扣在她的腕上。定一定神,出口卻是:「妙心師父……」
她感覺到他殘存的剋制,沉下心神,摸出錦帕,為他拭去額上的細汗:「是喝多了?」
累日身處佛堂,她身上儘是清心寡欲的檀香味。唯獨一方錦帕,她日日清晨都要以玫瑰花水浸過,染滿紅塵氣息。
後來入了冬,玫瑰難尋,她就改用梅花。阿詩曾嫌梅花暗香清淡,與檀香一樣讓人聞著清心寡欲,顧清霜只說無妨,反問她:「你看雲和郡主院子里種的那幾株白梅,好不好看?」
錦帕拭過額頭,擦去額上汗珠,柔軟細膩的觸感卻莫名激得他後背又滲出一股汗來。似曾相識的梅花香沁入心脾,眼前的面容變得愈發朦朧,幾不可辨。
蕭致愈發困惑,忍著頭腦的昏沉,喚出一個名字:「阿敏?」
「致哥哥……」輕音縹緲,如夢似幻,彷彿天外來音。他身上愈加燥熱,熱得難以忍耐,渾渾噩噩地將她抱住:「阿敏……」
「致哥哥喝多了,我扶致哥哥歇下。」顧清霜聲音輕柔之至,反手扶住他,目光投向幾步外的拔步床。
他身形高大,眼下神思混亂,使不上什麼力氣,她很費了些工夫才與他挪過去。剛半坐半摔地倚到床上,他已迎面襲來,一記吻強硬地侵入口中。她與他四目相對,只看到他眼底一片混沌。
翌日,她在晨光熹微中蘇醒,入目自是一片凌亂。想坐起身,腰背卻驟然一陣酸痛,痛得她險些摔回床上,所幸她及時撐住。
……怨不得神宗皇帝曾痴醉與迷心丸。她這樣難受,可見他昨夜盡興。
接著,她醞釀出呼吸急促、醞釀出手忙腳亂,魂不守舍地拽來衣裳,顫抖著穿上。
這樣自然動靜不小,在她中裙尚有一根系帶沒系時,他幽幽轉醒。
察覺周圍的人微動,她的身形一僵,手指越顫越厲害,最後一根系帶怎麼也系不好。
蕭致腦中亂做一片,眼見身邊是個女子背影,卻記不得昨晚召幸了誰,甚至想不起自己身處何處。
直至她系好中裙系帶,翻身下床,面容猛地撞入視線,他倏然懵住。
一張並不陌生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好似並未察覺他也已醒來,跌跌撞撞地走向衣櫃。
他只余錯愕,驚得說不出話,眼看著她將衣櫃打開,卻做不出什麼反應。
顧清霜身上的戰慄不曾停下一刻,低頭一位翻找著。衣櫃里放著些僧衣,估計是寺中收拾東西時隨手放來的。
她原想翻出些沒用過的衣料,如有白綾那就最好,但沒能尋得。於是她只好拉開抽屜,再翻一翻,終於翻到一柄剪刀。
她悍然舉起剪刀,抬至頸間的那一瞬,凌光晃得人神思一震。
「妙心!」蕭致急喝,頃刻間,已在外提心弔膽一整夜的宮人們破門而入。
顧清霜閉眼,剪刀狠狠刺向脖頸。但也就是剛刺破皮膚的瞬間,手已被一把鉗住,反擰向身後。
「啪」地一聲,剪刀撞在地上。她恍惚抬眼,將她制住的宦官這才注意到她滿臉是淚,一時直看得心軟,卻不敢鬆手。
死一樣的安靜里,一聲更咽漫入眾人耳,隱忍而痛苦。
她一寸寸轉過頭,遙遙望向他,眼中怨憤與委屈交織,溫柔的聲音變得沙啞:「皇上若不讓我死,便是要我生不如死……」
宮人們無不屏息,看看她,再看看皇帝,無一人敢貿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