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試探(「這東西跟了妙心師父,若...)
此情此景,直令蕭致晃神。
周遭死一般的寂靜,宮人們看著顧清霜這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連呼吸都放輕了。
良久,還是內室里又傳出了聲響:「致哥哥……」
蕭致驀然回神,面上一時局促,但隨著一聲輕咳便緩了下去。
他無甚情緒地看看顧清霜:「朕會料理好此事,多謝妙心師父好意。」
說完,他便轉身進屋。顧清霜不再多說什麼,微欠身以示恭送,房門很快就在面前關合。但她並未急著走,安然靜立,兩旁的宦官都看著她,也不做催促。
不多時,她隱約聽到屋裡又傳來少女的柔聲輕言:「致哥哥,外面是妙心,是嗎?」
皇帝說:「是。」
「我方才……我方才心神不寧,直被夢裡的事情嚇糊塗了。」南宮敏輕顫著呢喃,皇帝剛在床邊坐下,她的手就抓住了他寬大的衣袖,「致哥哥別把我方才的話放在心上,也別……別真讓她走。否則,便是我的不是了。」
最後一句,聲音更低。低得像是被愧疚壓下去的,讓人聞之不忍。
蕭致不言,將食盒放在榻邊的小桌上,溫聲:「多少吃些?」
「嗯!」南宮敏乖巧地點頭,撐坐起來,蕭致旋即拿了件披襖給她搭上,揭開食盒看看,先端了碗粥出來。
門外,顧清霜終於無心繼續再聽,目光轉向袁江,略頷首:「貧尼先告辭了。」
袁江即道:「有勞了,師父慢走。」
顧清霜轉過身,向院門走去。屋裡,南宮敏乖順地讓蕭致喂著粥,心神卻飄在外頭,聽到顧清霜終於走了,多少鬆了口氣。
她是真沒想到,這妙心反應如此之快!
她自幼在宮中長大,從如國到大恆皇宮,宮闈之爭早已看遍。宮裡的那些女人,身家性命系在帝王身上,自是不僅要活得機關算盡,還要處處小心。
所以,敢硬著頭皮在帝王面前硬氣的,從來都沒有幾個。許多人連神鬼都不怕、手上沾滿血,在天子面前也只敢溫柔相對,仔細侍奉。
她,當年是拼著一場豪賭才來此修行的。她賭帝王見慣了小鳥依人,一時吃不到嘴裡的便更讓人放不下。
可後宮里美人兒那麼多,一旦蕭致將她拋之腦後,她就當著只能在這佛寺里了卻殘生。
好在她賭贏了,自她進了這千福寺以來,他就月月都要來看她。整個後宮黯然失色,連太后都拿她沒有辦法。
沒想到,如今倒遇上個比她更狠的。
她只是將自己「困」在了這千福寺里,妙心方才所言卻是要離宮。一旦離了宮,那可真是一切機會都斷送了。
她不怕么?
南宮敏不知妙心方才怕不怕。但此時此刻,她自己卻有點怕了。
她心裡發虛,一種說不清摸不著的感觸盤繞心頭,揮之不去。
顧清霜踏著傍晚陷在昏暗裡的石階石路回了自己的禪房。進了屋,阿詩就去燃了燈,她坐到外屋的茶榻上,阿詩又很快沏了清茶端過來。她盤算著心事,不覺間已飲下去半盞,這才忽而回神,發覺屋裡好像已靜了半天。
再往前想想,回來的這一路,阿詩似乎也都沒說話。
她側過臉,原正盯著她看的阿詩不自覺一松,她笑問:「怎麼了?」
阿詩吞吞口水:「姐姐今天那一步是不是太狠了,這萬一……」
「萬一。」顧清霜知她想說什麼,直接打斷她,「我們每一步本就都是再賭,沒有哪步真有十分把握能贏,又何苦怕那萬一?」
「這我知道。可雲和郡主在皇上心裡的分量,姐姐也是知道的。如今她一進、姐姐一退,皇上或許原本還覺得有幾分難做,現下經姐姐一番大度規勸倒也不難做了,不正好可讓姐姐離開,哄雲和郡主開心?」
顧清霜就知道她這樣想,仍是耐心地聽完了,才說:「你這話不對。皇上原本沒什麼難做,有了我那番話,他才難做了。」
阿詩滿目不解:「這為什麼?」在她聽來,顧清霜分明就是在給皇上和雲和郡主的兩情相悅鋪台階啊!
「今兒個我和郡主都是在賭。郡主賭的是皇上對她的心,賭她只要開口去求,他就有求必應。」
阿詩重重點頭:「皇上也確是這樣的呀。」
這幾年來,雲和郡主雖「不悲不喜」,鮮少開口去求什麼。但僅有的那三兩回要求,沒有哪回是皇上沒應的。包括讓禮部為她死去的父母大辦祭禮。
「我呢?我賭皇上也不過是個凡人,男人的那點清高孤傲他都有。」顧清霜說著抿起笑,那笑意勾得她眉眼彎起來,顯得狡黠,像只成了精的白狐,「你說這樣的男人,可會眼瞧著一個弱女子為他犧牲、為他委屈自己?」
所以她口口聲聲說他「至仁至孝」,又偏要提一提「太|祖皇帝有祖訓」。他本也不是個昏聵之君,如何會在這樣的大節大義上讓她一個姑娘家為他低頭保全聖譽?
再反過來想,一邊是為一己私利要他違背祖訓的雲和郡主,一邊是為保全他聖譽要自己退讓的她。從她退這一步開始,雲和郡主在這一環上,便已是輸了。
只不過,顧清霜也沒料到雲和郡主見情勢不妙立刻便會改口,低聲下氣地收回先前所提,反應倒是也快,多少算扳回了幾分。
阿詩若有所思地點頭:「所以,姐姐是拿準了皇上不會真讓姐姐走?」
「倒也沒有。」顧清霜神色懇切,「指不準明日一早就有旨意下來要我出宮修行,咱們便只好捲鋪蓋走人。」
「……」阿詩啞口說不出話,憋了會兒,又說,「那……那我們現下可還要幹什麼?」
顧清霜想了想:「也沒什麼了。若是得空,你倒可去一趟膳房,就說近來宮裡來的人多,時不常有個過來歇腳的,想端幾碟子點心放著,以備不時之需。」
阿詩懵懵地點點頭,依言去照辦。等她取回來,二人便都睡下了。翌日天明,顧清霜仍是先去佛前供了經,又到尼師們跟前去瞧了瞧,見尼師們沒事才會禪房。
阿詩平常都是跟她一起去供經的,今日她專門讓她留在了房裡。不出所料,在離禪房還有幾丈遠的時候,就見阿詩正有些不安地張望著,一瞧見她就迎了上來。
「姐姐!」阿詩攥住她的手,壓低聲音,「也不知是吹的什麼風,婉嬪、明嬪,還有方淑人都來了,只說想跟姐姐說說話,都在外屋坐著呢。」
顧清霜垂眸含笑:「點心端給她們了?」
「給了。」阿詩答話,忽而回神,怔怔地看她,「姐姐是料到有嬪妃會來?」
顧清霜輕哂,與她一道走向禪房:「宮裡的諸位,可是被雲和郡主攪得寢食難安足有三年了。」
「上次是宮中聽聞千福寺又冒出一個人,多少怕我與郡主聯手,攪得宮裡更不得安寧,所以儀貴人才犯那個傻。」
「可如今——你說若有一個人要出來與雲和郡主叫板,指不準還能弄個兩敗俱傷,誰也進不去,她們站哪邊呢?」
宮裡沒有不透風的牆,昨晚雲和郡主院子里那點事,現在大概已人盡皆知。個中彎彎繞繞雖瞞得過男人,卻難瞞過終日要在後宮鑽研心思的女人,大家現在應是正想看場大熱鬧。
誠然,說「站哪邊」或許有點過,可若換做是她,至少會願意來這邊添一把柴,畢竟是窩了三年的火,哪怕不盼著這一邊贏,也總會盼著雲和郡主那邊添一添堵。
邁進禪房的門檻,顧清霜果然迎上了三張笑靨。三位姿容精緻的宮嬪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瞧著最是明艷的那個欠身笑道:「這位就是妙心師父?昨日聽婉嬪妹妹說師父容色過人我還不信,今兒一看,卻是真的。」
阿詩先前已說過都有誰在,這人口中又稱婉嬪為妹妹,那便只能是與她品階相同的明嬪了。
顧清霜清淡笑笑:「明嬪娘娘說笑了。貧尼既已出家,皮囊如何,也不重要了。」
明嬪羽睫輕眨,只順著她的話說:「是,師父是誠心禮佛之人,不悲不喜。只是我等凡夫俗子總放不下這些,也忍不住誇讚罷了,師父莫怪。」
她說得直爽,看來頗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顧清霜頷一頷首,也不再計較,與她們一道落座。
一旁的婉嬪抿唇笑道:「明嬪姐姐說的是,我們不過是俗人罷了。昨兒個說要來見師父,我想著要備個禮才好,挑來挑去卻也不知備什麼,最後挑了這個,師父別嫌棄。」
婉嬪聲音輕柔,模樣也溫婉可人,很合她的封號。
說話間已有宮女端著托盤行上前,一方紅木托盤裡別無它物,只一塊南紅原石放在其中。
婉嬪又道:「珠釵首飾,師父想來是看不上的,這南紅我瞧著倒好。師父可拿去打一串佛珠,也可做個佛像、菩薩像。」
「呀,婉嬪娘子怎的這樣大方。」不及顧清霜開口,旁邊的方淑人先說了話,「這南紅可是去年娘子封嬪前夕太後娘娘賞的?原是太後娘娘疼惜娘子,盼著娘子能早日再晉一例,好將這南紅用在婕妤朝服的串珠上,娘子卻拿來贈與妙心師父?」
婉嬪莞爾:「人各有命,物件也是。」
她說著微微抬頭,美目盈盈望向顧清霜:「這東西跟了妙心師父,若能有個更好的去處,也不算辜負太后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