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小少爺
蘇婉眉邁步離開了葉家院子,再次行經了這片竹林。
路過程溯的時候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程溯想蘇婉眉大概是知道他聽到了他們全部的談話,所以對他這種偷聽行為表達不滿。蘇婉眉平常木著臉的時候雖然也不太討人喜歡,至少是保持著禮貌的,讓人感覺還是可以親近,但是真正見到她譏誚又冷漠的眼神的時候,程溯還是猝不及防地被凍到了一下。蘇婉眉給大多數人展示的都只是她溫和禮貌的一面,但此時此刻露出的確實漂浮在冰冷洋麵上的巨大冰川,她真實的溫度應該遠低於零度。
一時間讓程溯覺得有些愧疚。
出於禮貌他確實應該逃避一下剛才的對話,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留在了原地,並且在心裡對人家的私事指指點點的,是有點觸犯人家隱私了。
程溯看著她的背影:「我不是故意的。」
蘇婉眉站住了步子,程溯不太確定這時候和情緒不太穩定的她溝通是不是個好選擇,果然看見蘇婉眉轉過身子,腳步停下,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和他對峙著。她的眼神凶如鐮刀,即使柔軟的風撩起她的長發想要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程溯還是感覺到了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呃……剛才那個,是你父親,還是?」
程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會後悔自己的野蠻生長的好奇心的。
「小少爺。」蘇婉眉的嘴角抿成不悅的一線,下垂的末端昭示她的耐心消耗到達了極限。她的瞳仁是很深的墨色,這點倒是和程溯很像,都是看不見底的一泉幽潭,此時此刻看起來更像是她情緒不悅的某種寫照。以她的身高要頭微微揚起才能夠和程溯對視,她下巴抬起,程溯就那樣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她眼神中的敵意。
「不要把你那套用在我身上。」
這大概是程溯第一次聽見她如此態度鮮明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先前程溯大著膽子開她玩笑的時候她也不惱怒,只是沒聽見似的不作回應,現在大概是真的觸碰到了她的底線。她的眼神讓人想起獅子一類的猛禽,但實際上她瘦削的身子總讓人覺得風一吹就能飄起來。蘇婉眉語氣又冷又硬,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嫌惡,聽起來還有十足的人身攻擊意味,更不像是一個時刻保持完美狀態的女孩會說的話。
她的另一面被揭開,可程溯沒有感受到好奇心被滿足的快樂。
她的意思程溯明白,收起你那副小把戲,我不需要你廉價的同情心,也不需要你理解我的處境。
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但程溯也不喜歡被人家叫小少爺,這句話也踩在他的底線上。
他打的第一場架就是和一個稱他「萬事只靠爹的小少爺」的小混混,所以程溯的表情此時此刻看起來也很像是暴風雨前的陰翳密布的天。他的眉心緊皺,眉梢翹起,微眯著眼睛一副不悅的神態,在那個瞬間蘇婉眉幾乎以為他會暴起對她動手。畢竟她看到程溯攥起的拳頭和暴起的青筋,但是她仍然仰著腦袋直視著程溯的眼睛,毫不退讓地堅持著她的立場。
程溯當然不會和蘇婉眉打架,他就沒對小姑娘動過手。而且畢竟是他錯在先,招惹蘇婉眉在前,和人家理論也缺個正當理由。況且這麼一年來他的脾氣也比之前好轉太多,不再像以前那麼衝動行事,他想蘇婉眉不了解他,也沒必要對他知根知底,只是單從他的家境對他做了判斷,自己其實犯不著發那麼大脾氣。
蘇婉眉漸漸看到程溯眼底的怒氣慢慢褪去,心裡鬆了口長氣。她摸不準程溯會不會對她做些什麼。她知道程溯不喜歡她,對她那些若有似無的調侃,在蘇婉眉看來,純屬花花公子的職業病,所以她裝作沒聽見,從來也沒放在心上。
但程溯似乎對她剛剛的話出離的憤怒,這憤怒來自何方她也無處探尋,但沒想到到了要握緊拳頭和她動手的地步。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關於程溯的過去的,這個以帥氣迅速聞名學校的男孩同時也被傳播著初中時期的打架逃課的舊聞。所以她其實也有些害怕,但是某種頑強的意志力戰勝了恐懼。
她站在她的底線上分毫不讓,沒有人能夠走入她的禁區。蘇婉眉之所以是蘇婉眉,大概本質是因為她是個絲毫不服輸、固執又倔強的女孩。
她後退了兩步,本來想轉身就走,在這裡和程溯耗下去對她而言毫無意義。這個學弟的出現只能說是她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意外,上天往她風平浪靜的海面投擲一顆小小石子,濺起一圈起伏的漣漪。現在蘇婉眉要杜絕這種不穩定因素再度興風作浪,她為自己設定好的人生軌跡中不允許任何錯軌和暴風雪。
但是就在即將要離去的瞬間,她看見——
程溯額前的碎發墜下來,他微微低下頭,象徵著他斂去了憤怒的意味,並且從那雙一直以來很耀眼的瞳孔里流露出了疲憊的神態。目光漸漸失去焦點,他眼中的光也黯淡下去。程溯鬆開了拳頭,一雙漂亮的手無力地垂在褲縫邊兒上。
良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的對。」
蘇婉眉對他的認知有問題嗎,好像也沒有。他程溯除過去年一年盡心儘力地扮演了一年好學生的角色,在此之前的打架逃課的黑名單上從不缺少他的名字,而他之所以沒有被勸退,不就是因為他姓程,在名義上是個有權有勢的男人的兒子嗎。
這一年他確實變得太多。
他承認自己其實在某些方面非常不如人意,承認自己給很多人帶來了許多麻煩,承認自己的幼稚、軟弱以及無能。他的性格或許是先天註定環境養成,可叛逆畢竟不是他惹是生非的全部理由,一句輕飄飄的不滿不能抹去他的愚蠢帶來的禍端。他漸漸長大,好像也明白,他這些行為什麼也改變不了,反而在讓某些事情滑入無可挽救的境地。他的逆骨沒有成為他脊椎挺直的力量,反而成為了阻止他頂天立地的障礙。
何況,母親大概也希望他不再像以前那樣。
蘇婉眉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轉折,看著僵在原地神色慘淡的程溯,一時間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兒。她一方面是不清楚情況,程溯怎麼忽然之間變得像另外一個人,一方面是覺得莫名其妙,程溯到底因為什麼搞得像要和她打一架似的,但她沒有任何要道歉的打算。她覺得自己沒說錯,程溯不就是典型的自以為是的少爺脾氣嗎。
她眨巴了兩下眼睛,旋即做出了對她而言最為合理的選擇。
她決絕地轉過身,腳步在清晨寂靜的小區花園中踏出一陣匆忙地脆響,毫不留情地離開了。
程溯看著女孩離開的背影,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在一點一滴地墜落。
他其實挺想重新開始的,做個老師眼中所謂的好學生什麼的。努力學習,好好考試,將來讀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他也挺能接受這樣的新的開始。並且過去一年的努力證明他其實能做到這些,這些東西也和他那副驕傲又張揚的性子不抵觸。
他大可以繼續討厭集體活動,繼續戴著耳機聽搖滾樂滑著滑板,繼續臭臉應對不喜歡的交流,從他認為麻煩的事情中瀟洒脫身。把學校社會流行的這一套摸透對於他的智商來說只是小小的挑戰,何必非要鑽牛角尖繞不過這個彎兒呢,人生何處不是在帶著鐐銬翩翩起舞呢。
他以為學校鎖住的是他的自由,但其實他完全可以把此處變成培養自己的土壤,並且借著這陣風去更遠的地方,那裡應該會有他真正想要的自由。
但是蘇婉眉的話輕而易舉地觸碰到了他內心柔軟又脆弱的角落,他想腦袋好用的人原來傷人都這麼容易。
這一年他其實變得很少。
他在過去的一年做出的改變原來在別人眼裡只是微乎其微,那些他以為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別人眼裡算得了什麼,你以為你做了很大的犧牲,但是只感動了你自己。
他又重新握緊了拳頭,但這一次不是意在揚起,而是一個對自己的承諾。
去做前所未有的追風人吧。他想,就像當年第一次站在世界舞台上唱響搖滾樂的那位歌手,讓風載著我的夢想,去更遙遠的地方相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