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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若有知音見采,不辭唱遍陽春

  山亭柳·贈歌者

  宋·晏殊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山亭柳:詞牌名,晏殊是宋詞中第一次用平聲韻填寫此調的作者。

  晏殊是宋代文壇三位大咖之一,其餘兩位是歐陽修和蘇軾。

  從傳承關係來說,晏殊是歐陽修的主考官,歐陽修是蘇軾的主考官,三人是遞階的師徒關係。

  晏殊在政治方面,官運亨通,官至宰相,深受真宗、仁宗二帝信任。

  而在文學方面,他一生寫了一萬多首詞,上承南唐「花間派」典雅流麗詞風,開創北宋婉約派風格,被稱為「北宋倚聲家之初祖」。

  他的詞中,最被人稱道的,則是那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慶曆四年(1044年)秋,因撰修李宸妃墓誌等事,晏殊遭諫臣孫甫、蔡襄彈劾,以工部尚書出知穎州。后又以禮部尚書、刑部尚書相繼知陳州、許州等地。六十歲時,他以戶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出任永興軍(今陝西西安)節度使,充任一路都部署、安撫使。這首《山亭柳》詞作於晏殊知永興軍任上,此時晏殊年過六十。被貶官多年,心中不平之氣,難以抑制,假借歌者之名一吐心中的抑鬱之情。

  這首詞在晏殊詞中是一種變調,與他平時不為激言烈響的溫潤的風格頗有不同。因為這首詞表現了一種頗為急切的感情,這在晏殊詞中是一種例外。而同時這首詞前面還加了一個「贈歌者」的題目,這在晏殊一貫並無標題的小詞中,也是一種例外。

  這首詞中,年老色衰的紅歌女用自信又自負的語氣說:「我家住在西秦,有多種歌舞藝術才能技巧,在吟詞唱曲上別出新裁,翻新花樣,敢於跟別人比賽,也沒有輸過。我偶爾隨便一唱當年念奴曾經唱過的歌,能讓天上的行雲停住聽我唱歌。」高遏行雲——出自《列子·湯問》說古有歌者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歌聲一發,令眾人傾倒,博得賞賜無數,不辜負自己多年的辛勞。「蜀錦」,是四川的絲織品,當時很名貴,古時歌女多以錦纏頭,因借「纏頭」之名指稱贈與她們的財帛。」

  「這幾年,我年長色衰,數年來往返於咸京道上,所掙得的不過是一些剩灑冷飯。滿腹心事,該向何人去訴說?若得知音賞識,我不會拒絕為他唱那些最難最高雅的歌曲。」歌女自訴完身世之後,歌唱一曲。我聽完她的話和歌,在酒宴上當眾落下淚來,再一次拿起羅帕掩面而泣。

  這首詞讀來頗有江州司馬白居易《琵琶行》中「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味道。

  古代的歌者,多數是女子,因為封建社會女子沒有獨立的地位,都盼望能找一個可以終生相托的人,特別是一個歌女,一旦年老色衰,便沒有人再欣賞她了,做歌女總不是下場。其實還不僅是女子,即使是男子也盼望找到一個足以託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終生為之奉獻而不改變。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也是相同的意思。下句「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仍是以歌女的口氣自述。這雖然是一個歌女的口吻,但這又實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封建士大夫的傳統品德,即如果有一個人以國士待我,我一定以國士報之。因為中國人有這樣的傳統,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了解和欣賞自己的人,找到一個知音。晏殊這裡的「若有知音見采」,「若有」是實無,也就是悲嘆找不到知音。那麼你縱然有奉獻的感情,縱然願意不辭,願意「遍唱」,又有誰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

  晏殊被貶官多年,心中不平之氣,難以抑制,假借歌者之名一吐心中的抑鬱之情,如鄭騫所說:「此詞慷慨激越,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者也」。

  士大夫借歌伎的口吻來抒寫心事,首先是因為歌伎和士大夫雖然地位上一卑一高,但實質上大有相通之處。歌伎要勤學苦練,最終靠技藝謀生,儒生也要十年寒窗苦,和全國的同學們去「斗尖新」,一旦金榜題名,也一樣「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歌伎最終的出路是要找一個終身的依靠,儒生也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身本領需要找一個合適的買主,連孔子都是「我待賈者也」,期待著明主的賞識。

  如果得不到賞識,或者先得到了賞識又被誤解,或者貌似得到了賞識而事後證明那並不是真正的賞識,委屈的感覺總是難免的了。對於歌伎來講,後半生的歸宿應該在哪裡呢?對於施大夫來講問題也是一樣的,我這些陽春白雪到底還有沒有機會唱給人聽呢?

  晏殊借著寫歌伎,寫出了自己的心曲,這是一種含蓄和委婉。如果換做李白,很可能直接就寫作「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了。相形之下,晏殊的筆調更符合儒家對於知識分子精神操守的要求:心裡有不滿,這是可以的,要發泄也是可以的,但發泄得不能太直接,總得節制一下才好。晏殊的節制,就是把自己的牢騷藏了起來,表面上完全在寫那個歌伎的牢騷。這種手法往好聽了說叫,別有寄託,往難聽了說叫指桑罵槐。

  如果僅僅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頭塊壘,只能形成一個私人化的作品,無法走向公共。晏殊這裡的私人化,卻有著一種普世的意義:歌伎與知音的關係,知識分子與明主的關係,其中的艱難險阻和悲歡離合是始終存在的,是許多人都有切身感觸的,於是晏殊因為這首《山亭柳》而扮演了同類群體代言人的角色。一件藝術作品之所以能夠流行,這是很要緊的一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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