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生命邀約> 三十六 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蘇軾詞(六)

三十六 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蘇軾詞(六)

  從社會層面轉入個人層面,蘇軾就任杭州通判的時候,正是他政治生命的青澀期,雖然年紀輕、資歷淺,但挫折感已經很深了。蘇軾本來正有大展宏圖、鵬程萬里的勢頭,但恰巧趕上王安石變法,恰巧自己偏偏站在王安石的對立面上。王安石為了保障變法工作的順利,就需要在中央多安排自己人,把反對派人物貶到地方上去。於是王安石要驅逐蘇軾,蘇軾要扳到王安石,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兩大高手對決,蘇軾落敗,被外放到杭州做官。杭州副市長的職位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了,對蘇軾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這一時期的蘇軾沒少思歸,比如《蝶戀花》:

  雨後春容清更麗。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瓊梳擁青螺髻。

  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箇成歸計。白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在杭州已經待了三年。出遊金山,雨後春色一番清麗,人也應該高高興興才是,而事實卻是「只有離人,幽恨終難洗」。突然接到家書,信中問自己何時返鄉。何時才能返鄉呢?自己也不知道,於是「白首送春拼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

  杭州任滿,轉任密州,這一路上蘇軾,還是鄉思不斷。如《卜運算元》:

  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流自古同,歸去應須早。

  還與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仔細看,應是容顏老。

  蘇軾是四川人,故稱蜀客。這位蜀客到了江南,游過江南的好山好水,現在又要離開了。年華易逝,歡宴難再,與其宦海奔波,不如及早歸去。這是熙寧七年(1074),全年之中,蘇軾詞作的一個主要基調就是思歸。在京口,蘇軾與同僚楊元素歡宴作別,席間作了一首《醉落魄》: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楊元素不但是蘇軾的同僚,而且也是蜀人,兩人曾經相約歸隱故山,結果誰都沒做到。西望四川峨眉山,只能羨慕仙人了。官服脫不去,家鄉歸不得。詞中很有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嘆息,也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

  同年九月,蘇軾經過蘇州,又做了一首《醉落魄》:

  蒼頭華髮。故山歸計何時決。舊交新貴音書絕。惟有佳人,猶作殷勤別。

  離亭欲去歌聲咽。瀟瀟細雨涼吹頰。淚珠不用羅巾裛。彈在羅衣,圖得見時說。

  這首詞還在思歸,也還是思歸而不得。作為一個政治鬥爭中的落敗者,無論舊交還是新貴都沒有音信往來了,而今路過蘇州,只有歌伎殷勤招待,為蘇軾送別。——宋代士大夫與歌伎之間往往可以形成一種超越功利的關係,於是歌伎就變成了落魄士大夫的心靈港灣,此時歌伎的意義和思歸是類似的。

  在一處驛站里,蘇軾即將離去,而歌伎的歌聲開始哽咽,依依惜別之情溢於言表。瀟瀟細雨更加惹動了愁腸,淚珠落在羅衣之上,不知何日才能重見。

  蘇軾的全部詞作中,《醉落魄》這個詞牌非常罕見,但在熙寧七年(1074),這僅僅一年之中,就有三首懷歸主題的《醉落魄》,詞牌的字面意義與詞作的主題映襯得如此合拍,更增添了幾份凄涼蕭索的意思。

  「輕雲微月」是三首《醉落魄》中藝術水平最高的一首:

  輕雲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

  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

  雲朵輕輕飄,月色微微亮,二更天時從酒醉中醒來,船剛開始出發。回頭遙望京口,孤城已經隱沒在灰濛濛的霧氣當中。記得喝酒時歡歌笑語的場面,不記得上船時的情景。

  酒醒後頭巾偏斜,扇子墜落,藤床格外細膩,連身子都快掛不住了。一覺醒來,夢中的幽靜無人可傾述,此生的飄蕩什麼時候才能休止呢?家住西南眉山,卻經常向東南道別。

  醉落魄——詞牌名。即《一斛珠》。據曹鄴小說《梅妃傳》載,唐玄宗封珍珠一斛密賜江妃。江妃不受,寫下「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的詩句。玄宗閱后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唱之,名《一斛珠》。雙調五十七字,仄韻。

  這這首詞在文字上很見功力。上片最後兩句「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呼應下片最後的「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產生了一種特殊的修辭魅力。「歌」與「歸」構成一對矛盾,象徵著仕進與隱逸;「西南」與「東南」也構成了一對矛盾。這既是寫實—因為蘇軾是蜀人而遊宦江南,故有此語;這也是象徵—西南家鄉象徵歸隱,東南遊宦象徵仕進。四句話,充滿了矛盾對立,也含有了表層與深層的多重含義。

  離開杭州,前往密州,這是心情複雜的一年,既沉醉,又落魄,小船想向西南駛去,離開波詭雲譎的官場,回到風景秀麗的眉山老家,但一輩子都沒能如願以償。攔著自己歸隱的腳步的,與其說是宦海的風波,不如說是心中的抱負。一次次的貶謫,一次次的周遊,一次次的自我排解,都是因為不甘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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