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通過一則神話演繹的歷史觀——納蘭詞(八)
江城子
詠史
濕雲全壓數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沒人知。
不以特定的歷史人物立論,也不以具體的歷史事件闡述,只是憑籍著對神話的演繹,從心靈的體驗發抒對歷史的獨特感悟,這首詞題為詠史,卻是別出心裁、別具一格、別有韻味。
濕重的雲霧,布滿廣袤的蒼穹,嚴嚴匝匝地籠蓋著數重山峰,彷彿將高聳的峰巒都壓低了。「濕」、「壓」、「低」連下三字,渲染出一種陰沉、凝重、壓抑的氛圍。
「影凄迷,望中疑。」一「望」一「疑」,表露自己由望而疑的心理波動。眼前風物,只呈現出一片影影綽綽的輪廓,凄清,迷離,如夢,似幻,凝望中不僅疑惑起自己此時所見的真實性。
「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引入奇譎神秘的巫山雲雨的神話。「非霧非煙」,語出《史記·天官書》:「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顯然,這致使「數峰低」、「影凄迷」、「望中迷」的「濕雲」,不是普通的雲霧,也不是祥瑞的「卿雲」,而是神女將來巫山時繚繞在群峰之間的奇雲幻霧。宋玉《高唐賦》云:「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陰,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立為廟,號曰朝雲。』」可見這「非霧非煙」的「濕雲」,指的是巫山朝雲。
那麼,神女欲來時,其狀如何呢?不妨一讀《高唐賦》中的描述:「其始出也,嚉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晢兮若姣姬。揚袂障日,而望所思。」不必說神女的形象確實倩麗迷人。宋玉《神女賦》另有精彩的描寫:「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振繡衣,被袿裳,穠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雲翔。嫷披服,侻薄裝,沐蘭澤,含若芳。性合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她的服飾光彩奪目,她的身姿婀娜窈窕,她的神情美妙動人。難怪巫山神女所傾倒的,不僅僅是楚襄王一人,宋玉之後,封建時代的文人雅士幾乎都為她的絕世風神折腰!可是誰又曾一睹過她的芳容呢?即便是宋玉,寫過著名的《神女賦》,也不過在夢中與她相遇,遑論他人!
末尾三句,由敘述轉入議論。原本是夢中生涯,又何必相問呢?況且,夢幻中發生的情事,「除夢裡,沒人知」,他人又怎麼得而知之呢?「若問生涯原是夢」,語出唐李商隱《無題二首》:「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納蘭將原詩中的「神女」換成「若問」,語氣從陳述改為假設,情致更為委婉;敘述的對象,則從神女擴展為包括納蘭在內的眾多人,內涵更為深廣。那麼,這「生涯」,自然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個人生活經歷,而是一個提升到哲學和歷史層面的寬泛概念,富有廣義的人生意味,涵蓋面更廣,概括力更強。人生如夢的古老命題,在納蘭的演繹下,儼然成了他對紛紜變幻的歷史現象的一種虛無縹緲的詮釋。
凝重的歷史觀,居然通過一則關涉男女艷情的神話來演繹,舉重若輕,不能不是納蘭的一個創造。那濕重的雲,那隱約的峰,那凄迷的影,那美麗多情的神女,那永志難忘的夢境,一切都那麼朦朧,那麼要眇,那麼迷離,那麼虛幻……但這一切又都是具有象徵意味的意象,其深層的意義卻在闡釋讀史的心得,演繹對歷史的一種體以,其中不無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如夢般虛幻易逝生髮的慨嘆。
此詞一本無題。那麼,摒除詠史的成分,只從巫山雲雨固有的意蘊開掘其情愛之事的內涵,仍不愧為一首含思要眇的佳作:有情人不能在現實生活中終成眷屬,只能憑藉虛無縹緲的夢境幽會,這不啻是一幕人生悲劇。其中,有悲凄,有愁苦,有孤寂,只是盡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