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疏疏一樹五更寒——納蘭詞(七)
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曾這樣評價這首詞:「余最愛其《臨江仙·寒柳》云:『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言中有物,幾令人感激涕零,納蘭詞亦以此篇為壓卷。」
很多人引前秦竇母難產之典,說湔裙之湔硬度去聲,通「濺」,因用了這個典故,正可與盧氏的難產而死聯繫起來,可證詞為悼亡。
「湔裙夢斷」是說涉水相會的夢斷了。「湔裙」即濺濕了裙子。
容若在詞中詠物寫人,亦柳亦人,委婉含蓄、意境幽遠,可謂是其詠物詞中的佳作。
「飛絮飛花何處是」,詠柳詠柳,開門見山:柳絮呀,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呢?花兒呀,隨風飄到哪裡去了呢?——咦,說柳絮自然應該,畢竟是詠柳,可這個」花兒」是從哪裡出來的呢?誰見過柳樹開花呢?明明是詠柳,怎麼突然出來個楊花呢?的確,楊樹、柳樹本是兩種不同的樹,但由於它們的種子楊花和柳絮都帶有白絮能飛,飛絮期又基本相同,因此楊花和柳絮在古典詩詞中常常被認為是代表同一個意象,而納蘭在這裡用到「楊花」的意象,估計是想要造成疊音的聲音效果。除了造成疊音的聲音效果之外,還因為楊花作為詩詞當中的一個意象符號,獨有一些複雜的含義。
「疏疏一樹五更寒」,「疏疏一樹」正是寒柳的意象,而「五更寒」原本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意象,此時交迭在一起,卻把夜闌、更殘、輕寒這些意象付諸於柳樹身上,使柳樹獲得了人格化的色彩,使柳樹更加順理成章地成為詞人的情感投射的客體。
「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遞進一層,似在說明月無私,不論柳樹是繁茂還是蕭疏,都一般照耀,一般關懷。貌似在寫明月,實則是容若自況:柳樹就算「疏疏」,就算「憔悴」,也減不了自己一分一毫的喜愛;伊人就算永訣,也淡不去自己一分一毫的思念。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下片轉折,由柳樹而及女子,由當下而及回憶,是說:最是在柳絲搖落的時候,我更免不了去想起當年的那個女子。
春山,作為詩詞中一個常見的意象,既可以實指春色中的山巒,也可以比喻為女子的眉毛。宋詞有「眉掃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便是以春山喻眉,以秋水喻眼,而一「掃」一「裁」,是形容女子描眉畫眼的可愛的梳妝動作。春山既然可以比喻為女子的蛾眉,便也可以用作女子的代稱,容若這裡便是此意。由柳葉的形態聯想到蛾眉的妙曼,聯想到心愛的女子,曾經的故事。接下來仍是追憶那位女子,即「湔裙夢斷續應難」。湔,這裡是洗的意思。舊日風俗,三月三日上巳節,女人們相約一同到水邊洗衣,以為這樣可以除掉晦氣。上巳節和清明節隔得不遠,所以穆修有詩說「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巳連」。這種戶外聚眾的日子往往提供給了男男女女們以堂而皇之地偷偷約會的機會。
無論如何,「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都是性靈之句,非摯情摯性之奇男子無以得之。
詠物為古典詩詞之大宗,而原其宗旨,「物」本是外殼,是媒介,抒情才是本質,是核心。所以詠物之作要求摹寫神理而不能徒賦形體,同時還要不粘不離,保持一個恰好的分寸。以此作為標準判斷這首小詞,在「層冰積雪摧殘」、「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等句刻畫出那婀娜楊柳的「寒意」之外,詞人更著重「摧殘」、「憔悴」、「夢斷」、「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的情感的抒寫,亦將他複雜凄咽的內心感受特別深曲又特別準確地傳遞出來。寫寒柳而字里含情,弦外有音,此之謂「言之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