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上一代和下一代（下）
趙子明盯著蔣小築，蔣小築也盯著趙子明，一陣山風吹過，葦草發出唰唰的聲音。
趙子明轉身將手中的香蠟紙燭放在了亭子的長椅上。
“小築，你還是想跟我談周昆的事，是嗎？”他問。
“嗯！”蔣小築輕輕點了點頭。
“你是覺得我不應該固執的勸他加入職業球隊？”趙子明的語氣有些生硬了起來。
“嗯！”蔣小築再次點了點頭。
“他和丁龍可是四川地區——哦，不！是全國，青少年中最好的球員，要是好好培養，說不定能成為將來國家隊的主力前腰！”
“就算不能，他們也一定能成為中國職業聯賽中最優秀的那一批球員！”
趙子明眉毛一橫，臉色驟然寒了下去。
蔣小築笑了笑，沒有跟他講道理的意思，她蹲下來打開裝著紙錢的口袋，拿出一疊慢慢撕了起來，過來好一會才開口道。
“我外公以前的夢想也是當足球運動員或者足球教練！——可是，後來他做了校長！”
“我小時候也想過要去踢足球或者做一個足球記者，大學報考的都是新聞係——結果，我也做了校長！”
“那又怎麽樣？”趙子明一愣，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意思。
“我外公以前經常跟我說，人生的道路是很曲折的，個人有個人的命運！但是你要是真的熱愛一樣東西，那麽就不要害怕走彎路。”
“因為，如果不是真正的熱愛，那麽得到了也會厭倦；如果真的熱愛，那麽失去了也會想盡辦法曲線救國，重新靠近！”
“可是，技術和身體不等人啊！等他想通了，黃花菜都涼了！”趙子明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望著一片葦草，恨恨的說道。
“那有什麽關係，隻要他還熱愛足球，不就好了嗎？”
“——說不定那時候他就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老板，然後買支球隊跟你對打著玩！”
聽著蔣小築銀鈴般的笑聲，趙子明沉默了起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點著！——平時他並不吸煙，隻有心中矛盾不定的時候才會抽上一支。
的確，從比賽結束之後到現在，他並沒有放棄勸說周昆進入職業球隊，甚至私自替他聯係了幾家，可是都被周昆一一拒絕掉了。
“可是，放棄足球周昆自己也很難過啊！”趙子明還是不願意放棄，硬著嘴反駁道。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難過也是人家自己的人生！他又不是因為缺錢，缺資源或者是缺方向這是他在深入了解過職業足球之後，自己做出的決定！”
蔣小築放下手中的紙錢，站了起來。
“小明，周昆的情況跟雷霆不一樣！人家是有方向，有選擇的！你就不要強扭球了！”她疾步走到趙子明背後，接著補充道。
“包括我們球隊的孩子們也是，如果將來，你看中的那幾個孩子中有人不想踢職業足球，或者家裏麵死活不同意。你怎麽辦？”
“是拿刀子逼著他們踢，還是哭著喊著求他們踢？”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算是有些重了，趙子明臉色變了變，但很快便重新平靜下去，他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一陣白霧。
此刻的蔣小築和趙子明都想不到，就是此刻的一番話會在將來徹底改變趙子明最初的計劃，也在某種程度上完全改變了蔣小築她自己的人生。
“如果僅僅是站在家長的角度來看，你不覺得周昆家長的顧慮很現實嗎？”
“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中國還不具備良好的足球環境，如果周昆練的是乒乓球，他父母一定不會阻止！”
“等到這個社會更加多元化，等到任何一個愛好都能獲得足夠的物質，成為一種職業——就好了！”
蔣小築說得沉鬱頓挫，手中早就在半空中揮舞了起來，紙錢像是小彩旗一樣被她拿著在空中亂晃，頗有星期一早上升旗儀式上的校長講話一樣。
落在趙子明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他轉身一個爆栗敲在蔣小築頭上。
“好啦！——大校長，政治課上夠了！快幹活吧！”
“誒——”
蔣小築被他忽然的轉變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蹲在地上一本正經撕著紙錢的趙子明，小心翼翼的湊了過去。
“你——生氣啦？”她問道。
“沒有啊！”趙子明哭笑不得的搖搖頭，“你說得對啊！我生什麽氣？”
“那你怎麽都不表一下態呢？”蔣小築撅起嘴巴，不滿的嘟囔道。
“我隻是在想我們趙家的父輩們！”趙子明笑了笑，將撕好的紙錢推到一邊，“我太爺爺和亞洲球王李惠堂是一代的人，那個時候足球才剛剛在中國興起，但是風頭卻不弱，隻可惜戰火紛飛，英雄無用武之地。”
“等到我爺爺，你外公還有中國足球教父年老那一代人倒是不打仗了，可是物質又貧瘠！”
“那時候他們被稱為‘信仰的一代’，定下‘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目標之後，很多人為了這個目標奉獻了一生，頑強堅韌。像年老，又做球員又做教練，把一生都獻給了國家隊！可是，限製於物質，訓練技術，設備這些外部條件，一直沒能如願。”
他一邊說一邊點好了香蠟紙燭，遞給蔣小築三根，自己拿在手上三根，剩下的插進了亭子旁邊的泥土當中。
“我父親則是和容誌行前輩是一代人，那時候他們被成為‘風格一代’，道德高尚，作風磊落，具有泱泱大國的氣質和風度，完全擁有中國所謂君子的特性！——也差一點就進了世界杯，可是終究還是差了一步！“
“從那以後中國足球就開始真正的走下坡路了！現在，到了我這一代，我們趙家幾乎投注了全部的財力精力在足球上麵，可是卻依然沒有什麽成效！常宇在趙家的青訓基地算是一流的球員，可是拉到外麵來我才發現他心理上的毛病甚至比雷霆那小子還要嚴重！”
“這次周昆的事情倒是提醒我了！或許——”
“我們這代人最大而敵人不是環境混亂，不是物質貧乏，也不僅僅是黑幕黑哨。更嚴重的是，我們自己內心中的恐懼和脆弱！”
“——我真的得好好想想，我們要怎樣去踢球，要去踢怎樣的足球！”
趙子明站在亭子前麵拜了三拜，將香插進土中，然後退到一邊，用打火機點著了紙錢，他凝視著燃燒的火堆，忽然帶著自嘲的笑了起來。
他伸手在懷裏摸出了一本裝訂整齊的冊子，滿是深情的撫摸了片刻，撕下一頁，投入了火中。
蔣小築拜祭之後便站在他的身邊，默默的看著他燒完了為周昆寫的那本訓練計劃。
風卷起紙錢的灰燼漫天飛舞，在碧藍的天空和翠綠的葦草之間散開成星星點點的墨色，如同一整張寫滿字的書卷。
燒完紙的趙子明和蔣小築並肩站在亭子前麵，凝望著那翻飛這紙灰的天幕，仿佛聽見了來自遙遠的祖輩們的叮嚀，又仿佛看見了那一天伸出雙手將足球摟進懷裏的周昆。
長者們沒能完成的事業，少年們無法前進的夢想——似乎都在等待著那一場輝煌的勝利。
隻有那最高峰上的金杯，隻有舉起金杯的中國男兒的雙手，能夠告慰那上一代人的英靈，又能夠給下一代人的夢想掃清道路，奠定基石吧。
“感覺我們身上的擔子真是越來越重了啊！”趙子明展開雙手伸向天空，慢慢握成了拳頭。
他淡淡的說了一句，然後轉身向山下走去。
那堅毅的眼神和如山嶽一樣挺拔的背影刻在蔣小築的眼中，不由自主的覺得如果是他，一定能做得到！
片刻之後，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消失在葦草地盡頭。
山頂上呼嘯而過的蒼茫的風，刮得葦草一陣低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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