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鬼道
距離南潯城十餘里的古道邊上,有一間名為「人鬼道」的客棧。
客棧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方圓幾里荒無人煙,只有茂密的樹林將孤零零的客棧包圍著,透出幾分怪異和陰森。
店門口掛了兩隻紅彤彤的燈籠,紅光將白牆和黑門映出暗紅的顏色,潑了血般。
月光下,樹影幢幢,怪異的客棧外詭異地站了一高一矮兩個人。
高的身姿挺拔,劍眉星目,佩長劍,一身黑衣肅然。
矮的短劍在手,身後背著一個小包袱,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
「人鬼道?這客棧的名挺有意思的嘛,不知道是不是真能遇見鬼。」
「你想遇見?」
「沒見過嘛,就想看看是什麼樣,少主不想嗎?」
孟成風無奈地笑了笑,上前叩門。
他們兩人已經趕了一整日的路,這處客棧似乎是唯一的棲身之地。
須臾之後,客棧的門被人從裡面打開。
那人手中拿著一盞燭台,露在外面的手腕乾瘦如同枯枝,微弱的橙黃的光照在他半邊臉上,顯得那張臉枯黃不堪。
他打了個哈欠,冷眼將兩人打量一番,「住店嗎?」
孟成風尚未出聲,姚義突然湊上來,稚嫩的臉上充滿天真。
「你是鬼嗎?」
執燈的小二半睡半醒,怔了怔,輕蔑地從鼻孔里哼出一聲。
「半夜走在這條道上的,不是鬼,就是在成為鬼的路上。」
他側身讓開,「住不住,一句話,別耽誤生意。」
姚義左右看了看,荒郊野嶺,除了他們再無旁人,哪來的生意耽誤。
「住。」
孟成風一腳踏進客棧,姚義急忙跟進去,門在身後關上,刺耳的吱呀聲一度讓姚義覺得那些藏在黑暗角落裡的鬼們都被喚醒了。
外面很黑,客棧里更黑。
借著小二手中微弱的燭光,他們隱約看見一條通向二樓的長長的樓梯,別的卻都看不清了。
小二將自己空閑的那隻手在孟成風面前攤開,孟成風也識趣地將銀子放了上去。
「小二哥方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小二把銀子放在嘴邊咬了咬,隨後揣進懷裡。
看在面前這位公子哥銀子給足的份上,他難得多了句嘴。
「南潯城裡難尋人,公子好自為之啊。」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麻布衣裳一點點被夜色吞沒,調子拖的很長,尾音含著譏諷的笑,孟成風卻不明白他在笑什麼。
不過這兒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
慘淡的月色透不過厚重的窗,孟成風和姚義摸著陳朽的扶手上樓,每走一步,腳下的木梯便發出吱呀的聲響,像藏在木頭裡的鬼的哀號。
「少主,這地方也太不正常了,我們真的要住下嗎?」姚義緊緊拽著包袱帶子,用氣音詢問。
孟成風一直閉著眼,他抬起腿,踩了個空,才意識到是樓梯走到了盡頭。
「你不是要見鬼嗎。」
姚義在心裡叫苦不迭,「我只是想看看鬼長什麼樣,是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可沒想跟他們睡在一塊兒。」
孟成風抬手阻止了要接著抱怨的姚義,指了指他們頭頂。
「聽,鬼來了。」
客棧只有兩層,頭上便是屋頂,瓦片之間碰撞發出的脆響相比於木梯的腐朽之音可稱為悅耳。
姚義很快意識到,是有人在踏過那些瓦片,「樂曲」很急,那些人很急。
他目光一凜,此前怕鬼的慫樣不見蹤影,他放開抓著包袱帶子的手,轉而握緊短劍,挪到孟成風身側。
「少主,是奔著咱們來的嗎?」
孟成風看上去很冷靜,手搭在劍柄上。
「別急,先聽聽。」
預料中的****並未到來,這個夜深沉得將一切都淹沒了,包括頭頂上那些令人不安的腳步聲。
「他們走了?」姚義暗暗鬆了口氣。
孟成風卻感到奇怪,皺起眉頭。
「不對。」
他忽然推開身側房間的門,由於房間閑置太久,灰塵簌簌地往下落,嗆得他悶聲咳嗽了一下。
空的?不是這間。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聽到的腳步聲,大步向前,推開左手邊第三間房的房門。
明亮的滿月被框入窗欞,無際的山林如畫,一身肅殺的黑衣人立於窗前,手中的刀正架在一位年輕公子的脖子上。
門砰的一聲摔在牆上,挾持者和被挾持者同時轉過頭來,與孟成風四目相對。
那是兩雙截然不同的眼睛,一雙嗜血狠厲,一雙正直堅毅。
年輕的公子正欲開口呼救,薄薄的刀刃卻先一步劃破了他的喉嚨。
鮮血四濺,像花一樣向四周綻開,然後被夜色吞沒。
「喂!」
孟成風沒想到黑衣人這般乾脆,始終遲了一步。
他拔劍上前,試圖攔住黑衣人,給這位僅一面之緣的公子一個交代。
黑衣人卻不戀戰,果斷髮力將染血的刀朝著孟成風的方向擲去,孟成風揮劍擋開,刀旋轉著撞在牆上,而後落地,沒了聲息。
孟成風追到窗邊,外面唯有清淡月色和無邊山林,哪還有黑衣人的蹤跡。
此人輕功不俗,已經追不上了。
姚義先一步趕到瀕死的年輕公子身邊,試圖幫他的傷口止血。
「那人下手好狠,喉管都快給割斷了。」
孟成風聞聲回頭,那年輕公子形容凄慘,血濺了半邊臉,紅得凄艷,另一半臉則白得瘮人。
儘管現實已經擺在明面上,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怎麼樣,還有救嗎?」
姚義學過些許醫術,染了滿手的血,最終只是搖頭。
「沒救了。」
孟成風心裡有些愧疚,如果他在推開門的時候第一時間出手,是有機會救下此人的,但一瞬間的猶豫讓黑衣人佔了先機。
他在年輕公子身邊半蹲下,「你有什麼遺願嗎?若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必傾力幫你達成。」
那人脖子上駭人的傷口仍在不斷往外涌血,流不盡似的,眼見著出氣多進氣少,就要一命嗚呼了,孟成風卻發現他發白的嘴唇在微微翕動。
孟成風附耳上去,聽見了斷斷續續的聲音,像是從牆上裂了的縫隙里傳來的風聲。
「沈……蔚.……沈.……蔚.……」
他一直念著這兩個字,像是某種死也不願放開的執念。
「沈蔚?」孟成風念叨著這個名字,「是你的親人嗎?你要我幫你找她?」
但他沒能得到答案,耳邊微弱的呻吟消散在夜風裡,他抬起頭來一看,年輕公子的瞳孔已經渙散,鼻息也全然沒有了。
他幫年輕公子合上充滿不甘的雙目,在這個燥熱的夏夜裡,脊背竟竄上一股涼意。
姚義伸手在死人懷裡摸索一陣,摸出了一封信。
「少主你看!」
信封雪白,被姚義按上了幾個殷紅的指印,孟成風接過來,正要拆信,又覺得不妥,便將信收入懷中,不論。
「這位公子客死異鄉,又無親人好友在旁,咱們恰好遇見,便幫他收斂了屍身吧。」
姚義點點頭,兩人便要合力將屍體抬起來。
「兩位怕是走錯了門吧。」
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姚義一跳,他忿忿地扭頭看去,竟又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小二。
小二手中仍是握著一盞燭台,火苗被從窗外灌進來的風吹的搖擺不定,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
姚義往前一步,擋在屍體面前,「你店裡死了人,該怎麼跟官府交代?」
小二不僅不怕,反而嗤笑一聲,「交代?鬼何須向人的官府交代,倒是你二人,別瞎管鬼的閑事,否則可找不到回陽間的路了。」
姚義不屑,「裝神弄鬼。」
「是不是裝神弄鬼,你們大可試試。」小二不再管他們,目光撇過濺滿血跡的地板,臉上透出幾分為難,「打掃起來很麻煩啊。」
姚義在心裡罵了一句「冷血」,便不再願意與這樣的人有所交往了。
孟成風沉默許久,突然開口,「你知道有人要來殺這位公子,剛才屋頂上的人是你引走的?」
小二銳利的目光掃來,沉聲道,「別多管閑事。」
與其說是勸誡,不如說是威脅。
孟成風在心中權衡利弊之後,聳了聳肩,對姚義道,「走吧。」
兩人向外,小二走入房間,與他們錯肩而過。
到門口時,孟成風駐足回頭,燭台放在屍體邊上,暖黃的光給那張沒了血色的臉添了幾分溫度。
「你知道沈蔚是誰嗎?」
「你不知道沈蔚?」小二背對著他們,語氣很訝異。
「我該知道嗎?」
須臾,孟成風看見小二用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戳了戳屍體的胳膊,「這個人叫常修,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