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雙面郡主
入了夜,清冷的街面上遠遠傳來打更聲。
更夫懶洋洋地敲著梆子,突然有燦明的光照亮他半邊臉,那雙死魚似的眼睛活了過來。
他伸長了脖子,望向不遠處燈火通明的高樓,夜風中似乎有銀鈴般的嬉鬧聲傳來,他咽了口唾沫,流露出嚮往的神情。
南柯坊,南潯城中最有名的青樓,是聲名鵲起的「名」,也是臭名昭著的「名」。
樓里,兩名十四五歲的姑娘作侍女打扮,一人掌上托盤放的是玉制酒壺,另一人則捧著蜜餞瓜果。
「聽說是郡主又來了。」略年幼的那個忍不住左右張望,她剛來沒多久,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
稍年長些的女子沉穩許多,瞪了她一眼。
「眠翠姑娘說了,咱們就當聾子瞎子,盡心伺候就行,別瞎議論。」
「可女子怎麼能逛青樓呢?」姑娘忍不住小聲嘟囔。
年長那位大概心裡也這麼想,糾結之餘,試圖說服自己接受既定現實似的替那位不同尋常的郡主辯解道,「郡主能是一般女子嗎。」
小姑娘心想也是,一個氣死了娘,氣跑了爹的郡主,能是一般女子嗎?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一個房間,推開門,絲竹樂聲伴隨著歡聲笑語,她們埋著頭,徑直走向西席。
「郡主這般偏愛四公子,府中其他幾位難道不醋嗎?」席間一位公子調笑道。
柔嘉郡主沈蔚養男寵這檔子事兒,別說南潯城,就算放眼整個東離,也鮮有不知道的人。
而那人口中的四公子,便是沈蔚的男寵之一,韓治章。
不過這話當著沈蔚的面說,便有幾分揶揄和挑釁的意味。
「李公子不愧是沈某知己,這話真是說到我心坎上了。」女子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懶洋洋地將尾音拖得很長,「可惜我那幾位哥哥各有所好,獨獨不好我,人人都說我這日子過得安逸,誰知道我的苦吶。」
「郡主的日子若也叫苦,那咱們還算是活著嗎?」有人附和,引來哄堂大笑。
小姑娘放下裝蜜餞的盤子,身側飄來些微酒氣,她從前只在傳聞中聽說過柔嘉郡主的事迹,儘管都不是什麼好事,但如今真人就在面前,她懷著忐忑的心情不禁抬頭看了一眼。
女子斜倚在身邊之人的懷裡,一盞盛滿清透酒液的琉璃酒杯正送往唇邊,察覺到窺探的目光,她的手微微一頓,眸光上挑,輕慢地落在姑娘臉上。
「香嗎?」朱唇輕啟,問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小姑娘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間腦子裡空空如也,手背上忽然一涼,她大驚,低頭看去,竟是沈蔚將手裡那杯酒盡數倒在了她手上。
沈蔚忽然大笑著將空酒杯拋出去,酒杯骨碌碌滾到另一人腳下。
像是醒木驚了堂,剎那間滿堂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沈蔚身上。
她明眸半闔,幾分迷離,似是醉了。
「這幾日天熱,昨兒我府里後院的池塘還飄起來一個溺死的丫鬟,那如花似玉的小臉泡的白白胖胖的,沒了人樣,真是可惜。」她嘴上說著,手也沒閑著,伸手去挑小姑娘的下巴,「我方才瞧著這姑娘,竟與我府里溺死那丫鬟生的極像,還以為瞧見了鬼呢。」
她說完又捧腹笑起來,別人的臉色卻都不太好看,尤其那被她形容為鬼魂的小姑娘,已是抖若篩糠。
「你抖什麼?」沈蔚捏著她下巴的手一緊,「我長得可怕嗎?」
她自然長得不可怕,但咄咄逼人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
「郡……郡主貌美如花。」小姑娘哆哆嗦嗦,幾乎要哭出來。
「我瞧你這張臉也像花。」她隨手拿起一旁削果皮的小刀,「你喜歡什麼,我幫你在臉上畫一朵如何?」
小姑娘瞪大了眼,眼見著刀尖離自己的臉越來越近,恐懼填滿了胸腔,尖叫聲卻堵在喉嚨里,她逃不開,也喊不出來。
沈蔚的樣子認真極了,她並不是裝樣子嚇唬嚇唬人而已。
「別這樣。」
一隻大手適時抓住沈蔚持刀的手腕,彼時冰冷的刀刃已經貼上小姑娘白嫩的肌膚。
「四哥?」沈蔚眼中閃過一絲不快,撒氣似的鬆了手,小姑娘連滾帶爬地往後退開,那把小刀便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在暗中鬆了口氣,他們雖然紈絝了些,但當眾毀人容貌這種事卻也干不出來。
事實證明,沈蔚就如傳說中一般,是個不講道理的瘋子。
小姑娘淚眼朦朧,沖沈蔚身後的男子投去感激的目光,那人卻根本沒有看她,而是一臉心疼地檢查起沈蔚的手。
「傷著了嗎?下次動刀這種危險的事,讓我來就好了。」
小姑娘一怔,霎時間遍體生寒,竟忘了所有禮節轉身衝出大門。
滿屋子人好像都忘了自己是來尋歡作樂的,靜默如雕塑。
在場除沈蔚外,身份最貴的便是明州刺史大人家的二公子宋熠,他強壓下心頭對沈蔚的不滿,遙遙敬酒。
「在下在京中時便聽聞郡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凡女子也。」
「京城?」沈蔚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回敬道,「是阿箏又說了我什麼壞話罷,我這人愛聽真話,你要罵我便罵,明褒暗貶的話我可聽不來。」
她說罷,仰頭飲盡杯中之物,反倒讓宋熠左右為難。
「宋二公子無心之言罷了,郡主與我等坐在一處吃酒,都是朋友,哪有褒貶之說。」有人出來打圓場。
沈蔚循聲斜睨過去,說話的果然是她的老對頭,南潯城城守沈聽白。
沈聽白到任一年有餘,大半的時間都在給沈蔚找麻煩,兩人暗地裡死磕到底,明面上卻和和氣氣,誰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
沈蔚笑意盈盈,眉眼燦然,「聽白兄都開口了,我哪還能與宋公子計較。」
她傾身向前,手肘撐在矮桌上,「可我這氣也不能白受了,是不是?」
沈聽白默然,俊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沈蔚也不急,一雙眼睛緊盯著他,生怕別人誤會她對這位城守大人不感興趣。
宋熠自覺是自己惹了禍,沈聽白卻要遭殃,他正試圖開口道歉避禍,卻聽得旁邊沈聽白先一步出聲。
「郡主千金之軀,自是不能受委屈。」
沈蔚似是早料到他會這樣說,笑彎了眼。
「那明日戌時,我在府中略備薄酒,城守大人可一定要到。」
「郡主盛情,怎敢推卻。」沈聽白拱手,答應下來。
一輪酒席過半,沈蔚已經醺醺然,她摟著身邊人的脖子,舉止放浪,頗不成體統。
旁人或垂頭,或側目,不敢直視,唯沈聽白一人飲酒自如,視若無睹。
大約丑時,韓治章扶著半醉的沈蔚站起來。
「時辰不早了,我與四哥還有要事要辦,諸位吃好喝好,咱們改日再會。」
她言語中帶著醉意,沒說兩句便倒進韓治章懷裡。
席間多是她的酒肉朋友,有人相留。
「郡主幾時這麼早離席過,天大的事,能有聽曲兒喝酒重要嗎?」
沈蔚閉著眼,唇角上揚。
「春宵一刻值千金,諸兄若能予我千金,這酒或許還能喝上一刻,否則便改日吧。」
她忙著回府去幹嘛,不言而喻。
在座垂頭的把頭埋得更低,側目的眼珠子都快掉出去,就連自認百毒不侵的沈聽白也有些坐立不安。
沈蔚和韓治章就在這樣詭異的氛圍中離開了。
他們前腳剛走,宋熠後腳就溜到了沈聽白旁邊。
「沈兄,是我拖累你了。」他內疚至極,只是此前礙於沈蔚在場,不敢明說。
沈聽白擺手,笑容和煦,似乎並未將那件事放在心上。
「宋兄初到南潯,不知無畏,但今晚吃了教訓,往後還是躲著點柔嘉郡主吧。」
這話已說的極委婉,簡而言之就是勸宋熠別作死去惹沈蔚那個瘋子,但宋熠顯然沒聽進去。
他本是到南潯城求學,初來乍到,被同窗邀至此處,卻沒想到沒底線的柔嘉郡主比傳聞更甚。
他捏緊了拳頭,為沈聽白被強權所壓而忿忿不平。
「她不過一個郡主,鎮南侯手中早無兵權,又失蹤許久,若非長公主為她撐腰,豈容她如此囂張,竟這樣欺辱朝廷命官!」
面對為自己鳴不平的少年,沈聽白只是笑了笑,眼中卻無波瀾。
「宋兄非此間人,南潯或許不是久留之地。」沈聽白起身,輕拍他的肩,「令尊這次恐怕是失算了。」
宋熠不明白怎麼說著說著就扯到了自家親爹,但沈聽白顯然不願再與他多說了,踏著樂聲悠然離去。
*
走出南柯坊后,浮華被遠遠地扔在身後,濃如墨的夜色披在兩人身上,前後無人。
韓治章一把推開沈蔚,哪有之前的柔情蜜意。
「大郡主,你不做人我還要做人的,方才那話要是傳出去,讓我怎麼見人啊?」
沈蔚穩住身形,揉了揉脖子,她掀開眼皮,眼中一片清明,毫無醉意。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她聲調清冷,與此前判若兩人。
沈蔚身為女子,按理來說名聲的確更重要些,韓治章沒了底氣,說話的音量都小了。
「我不管,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讓三哥陪你吧。」他甩袖而去,一副打定主意要與沈蔚劃清界限的模樣。
沈蔚跟上他,但哄人是不存在的。
「沈聽白的底細摸清楚了嗎?」
韓治章兀自走在前面,鬧脾氣歸鬧脾氣,正事卻也不耽誤。
「還在查,不過程凌那裡傳來消息,近日城外出現了些生面孔,似乎是誰的私軍。」
「私軍。」沈蔚琢磨著這兩個字,忽然一個念頭躍入腦海,「惡匪趁夜潛入,殺害城守,這個戲本如何?」
一箭雙鵰,簡直是絕妙的計謀,她這麼想著。
「你要殺沈聽白?」韓治章的語調聽起來不太支持。
沈蔚沒想到這麼好的主意也會有人反對,微微挑眉。
「怎麼,不能嗎?」
「他好歹是個朝廷命官。」韓治章躲著翻了個白眼,「而且你不是才邀他喝酒?我以為你對他有興趣呢。」
沈蔚回憶起沈聽白那張欠揍的臉,惋惜道,「那傢伙模樣的確生的不錯,可惜太聰明了,留下一個聰明的敵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韓治章早習慣了她的陰晴不定,不做評論。
又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沈蔚漫不經心的聲音。
「而且我對他有興趣,跟我想殺他全家,矛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