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丈夫又走了,開啟他的浪子征途。從這座城市開始途徑武漢-長沙-西安-太原-石家莊-北京-天津-上海-無錫-蘇州-杭州-溫州-廣州最終到達深圳。整個綿長的京廣線在他腳下變短了,他越往南走越走出了夸父的氣勢。還能再遠嗎?再遠還能到哪?海南。五十步和五十一步沒什麼差別,不能再遠了。
他走著走著看到童年逮過的蠍子,抓過的知了都跟著來了;爬過的核桃樹、杏樹、李子樹也都一排排在道路兩邊相迎。兒時潛過的河變得波瀾壯闊,波浪湧向相反方向為他開闢出一條寬闊的大道。他走累了,下車,走到山坡上看到萬家燈火,自家的那盞永遠是最亮的。他想回去看看,可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又義無反顧的拉著一車債務踏上了通往能到達最遙遠的遠方的道路。「你不能回去」,他告訴自己:「你回家就是背叛年少的自己,是一種犯罪。」
他已經暗地裡背了四年的債。其實,他曾明明白白的把債務擺在妻子面前,但奇怪的是,妻子總有一種無論如何都能避免看到債務的超能力。既然如此,他只能自己背著。白天背著,夜裡背著,連做夢也背著。許是太重了,壓的他背駝了,脖子也彎了,甚至頭髮都快掉光了。最嚴重的時候,債務吃掉他整夜整夜的最熱愛的睡眠。他經常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秘密的一角:「我這兩天是睜著眼睡的覺。」「是嗎,我看你白天睡覺是閉著眼的。」妻子是有些遲鈍的,竟誤以為這是他想服用維生素或者鈣片之類保健品的借口。
再後來,他被債務壓得站不起來。不僅夜裡睡不著,白天更睡不著,變成無夢可做的傻子。最終他沒忍住,頂著滔天驚雷的恐懼先是小聲的說:「我欠了債。」繼而故作鎮定的說:「最多的時候欠下八十萬。」最後理所當然的說:「給我二十五萬就行。」
她並不是愚笨的,婚姻里她想做睜隻眼閉隻眼的小女人,無奈丈夫將其逼成悍婦。當丈夫整夜整夜都不同她一起睡覺,且她半夜醒來發現他睡在客廳沙發上,替他蓋被子時,他總是一下驚醒。「心懷鬼胎的傢伙。」她以女人能精準預測到地球滅亡具體到分秒的時間的敏感神經篤定無疑自己的想法。於是她旁敲側擊:哪個白痴說男人要麼騙女人一次,要麼騙女人一輩子?這種人最可恨。第二天丈夫便招了欠債的供。所以他在她坐月子期間也馬不停蹄的賺錢補窟窿。一年時間,還了四十萬,因血和汗都沾在上面,錢顯得無比污穢和沉重。現在才說出來,只因為他覺得所剩不多妻子應該可以接受:給我二十五萬就行。
丈夫對她說:「來,進來,跟你說個秘密。」首先他鋪墊自己一年賺到幾十萬;繼而又說,絕大部分都用來還債;最後向她尋求支援。她聽到了三句話,像是用鋼琴上最悅耳的三個黑白鍵彈出的,她準備回彈一曲。首先她彈起最動聽的白鍵:原來那年你賺的很多啊,很厲害嘛。繼而她彈起最優美的白鍵:那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你的幾十萬里有沒有抽出一張給我買束玫瑰。最後她狠勁敲擊黑鍵,爆發出只有從地殼裡才能噴湧出的憤怒岩漿:你他媽這個騙子!滾!
終於在丈夫坦白的第三天她從幻夢中醒悟過來。她將桌面上,柜子上,窗台上,地面上能砸的都砸了,能扔的都扔了。又把櫥櫃里,衣櫃里,箱子里能摔的都摔了。並準備將電視機和空調卸下來像刺死敵人一樣將其銷毀,但卸到一半時因覺太麻煩且不過癮而被迫放棄。她太累了,在這場地震后的遺迹中睡著了。不久又在痛哭中醒來,淚水伴著空氣中的塵埃淋到地面的碎片上,引起餘震連連,數日陰雨不見晴空。
「離婚吧。」她平淡的說出遊盪在嘴邊兩年的話。「我錯了,可我正在補救啊。」她聽不進丈夫無用的話。唯一狠不下心的原因就是女兒經常說:「爸爸,媽媽和珍珠。」她要為女兒負責,然而沒人為她負責,無處可去的委屈浸泡著她,在她身體里成群結隊的長出靚麗的菌斑。
可是在月子之後,並在東窗事發之前,他們有過一段彷彿回到初戀時的甜蜜時光。那是浪子倦了,他想念自己的妻子,想回到她身旁,拋開那些將彼此變為仇人的瑣事,只想簡單的跟妻子手挽手逛街,並吃頓晚餐。
丈夫同她一起逛街散心,她發現之前喜歡的衣服品牌和風格都不喜歡了,便斷然設計師們的品味越來越差。就當她看著店裡扎著雙丸子頭的女孩時,突然明白:原來是因為自己早已不再紮起25歲時最愛的丸子頭,取而代之的是從不變換的婦女愛扎的又低又短如麻雀尾巴的低馬尾。設計師們的眼光永遠聚焦在這個時代不同批次的25歲女孩們身上,而她的25歲已經帶著遺憾飄遠了。
他們逛累了,丈夫邀請她吃晚飯。「我請你吃豬肚雞,我在廣州吃過,非常好吃。」店裡歡騰熱鬧,人氣旺盛;服務小哥們面容精緻陽光,服裝乾淨整潔,讓人一下子變得很有胃口。她突然有種錯覺:店裡的一切包括服務生都是從廣州直接搬到這座城市的。這頓飯讓她真真切切陪丈夫遊覽一次廣州。
店裡放著劉德華、張國榮的歌,對面頂著一張「陳小春」式討喜的臉的小哥兒前來接待。這更讓她覺得:一出門口,定能遇見一名叱吒她童年風雲的昔日港星。「請點單。」開口便是地道的廣式普通話。「讓我老公點吧。」小哥兒甜甜一笑將菜單遞給丈夫。點完單沒多久,小哥兒身手敏捷的表演他的上菜秀,並且臉上始終帶著春風吹來的喜悅。
桌上碟盤交錯,醬汁里落幾滴檸檬汁,燈光打下來反射出星星光輝,彷彿在提醒她:今晚,一定是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忘的豬肚雞。鍋里的湯熱滾滾喧鬧著,熱氣蒸騰,他好像看不清丈夫的臉,但卻覺得丈夫變得更明艷英俊,如電影里能給女主帶來美好生活的男人一樣值得依託。
「廣州人跟北方人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
「人家沒事就喝湯湯水水吊吊命。」
「那很養生嘍。」
「起碼看起來很年輕。並且到了晚上都不怎麼有人了。」
「都去哪了呢?」
「回家養生去了。」
「哈哈哈,你說的我都想去養生了。以後,我們有沒有可能離開這座城市去南方生活。」
「只要你想就會有的。」
說話間,小哥上來兩份叉燒煲仔飯。油亮晶瑩的米飯中間夾雜著許多剔透的豬肉片兒,她閉上眼一聞,居然是幾年前同丈夫一起去大連旅遊時吃的螃蟹的味道。她狼吞虎咽起來,沒幾分鐘一碗下肚,竟不覺油膩。「真好吃,沒吃夠。」「再要一碗。」「算了,女孩子哪有吃兩碗飯的。」「沒事,好吃下次再來,味道還算正宗。」這時店裡想起張國榮的《沉默是金》:「冥冥中都早註定你富或貧,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任你怎說安守我本分,始終相信沉默是金……」
可後來,他們再也沒去那家吃豬肚雞。在她記憶里絕版的豬肚雞成了絕世美味。她同自己打賭,再沒有一份飯可以引出她那麼多口水和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