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前台通知下午有瑜伽活動。因積奶事件她已許久沒有參加曾經厭惡現在卻渴望的集體活動了。

  產婦們熱情高漲,積極模仿老師動作的樣子,像極了等待被誇獎的小學生。她要強的緊跟老師做練習:伴隨著深呼吸躺下、屈膝、抬臀,笨拙地做著凱格爾運動。她一條腿撐地,另一條腿紆緩前伸平行地面;抬臀的過程中,幾塊骨頭搖搖晃晃的配合著,雖極盡努力卻更像在故意拆她的台。她的身體如螺釘鬆動的椅子,承受著不該有的體重:屁股離地瞬間,整個身體又重重摔落在地上。身體以這種方式告訴他:還不是時候。逞強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逞強,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學會的逞強,應該是在娘胎里的時候。「這有什麼難的,我不信我弄不成。」這是母親名副其實的胎教語言。母親是位人人畏懼的戰士,娘家的事不甘落後,婆家的事也衝鋒陷陣。婆婆的兄長授妻子之意要婆婆遣人接老母過來暫住。可小叔子家的房屋翻新,自家又沒有多餘的住房,母親頂著怒火噴向電話:這不是欺負人!自己不養老母親,連送都懶得送了!平時可以接,今年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來了住哪?你們要覺得問心無愧儘管送過來!電話另一端著起火來,向來說一不二的婆婆的嫂子也怕起這兇猛火勢,悄悄掛了電話。

  母親的話很對理也不偏,可只一條,踢後衛的怎麼能跑到前鋒前邊呢,何況有不止一位前鋒。這應該是婆婆或者公公,最次也應該是從丈夫嘴裡冒出的話。只這一段話就註定父親永遠要站在母親的影子里。不是父親成不了大樹,而是母親站在他面前擋住了熱烈而頑強的光。

  胎教語言是名不虛傳的,三十年前母親便領略到了育兒專家的遠見。後來,她果然鋒芒畢露又好事逞強。別人不行的,她行;別人不敢的,她敢;別人反對的,她非要嘗試。跟父母吵架,跟領導叫囂,跟朋友翻臉,她哪樣沒幹過。未婚先孕,離異,單親媽媽,這些標籤她也都貼到身上。「我怎麼就不能嫁給他,農村的怎麼了!」「離婚,錢和孩子是我的,車你隨意。」「不就一個孩子,我自己也能養大!我誰也不靠!」其實,她多麼想低頭啊!多麼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一個溫暖的懷抱!這個肩膀必然靠不住了,再找另一個也未必行得通。溫暖的懷抱就更難了。她回憶起兒時兩歲左右,母親因為工作必須離開家,臨走給了她一個香香軟軟的擁抱。此後,她再記不起懷抱是什麼感覺了。她和母親共同丟失了她兒時最為重要的兩歲的時光片段,此後更以裂變的形式演變成童年、青春期、甚至是青年時期無法逾越的鴻溝。這種可怕的後果是母親根本無從下手去尋找原委的:「媽媽才只走了一年,你怎麼變成二十歲的巨人了?」當母親展開臂膀堅定而有力的擁抱她時,她別著臉挺著冰冷的身體,雙手因提著太多的往事而始終抬不起。

  當她垂垂老矣,孩子也先她而去的時候,什麼都豁然開朗了。她經常拖著累人的身軀去母親那裡拉著她的胳膊握著手,只坐著,啥也不說。因為母親已經聽不見了,她控訴的聽不見,感謝的聽不見,道歉的聽不見,命運替母親做了美好的安排。並且母親帶著比她還要健壯的身體提前滑入一個時空交錯的縫隙里。時而讓她把童年引以為傲母親縫製的小書包找出來,放兩塊糖進去;時而要給她準備結婚用的新被祿,並從口袋裡掏出提前準備好的厚實的紅包;有時又說:珍珠最近夜裡睡得怎麼樣,明天我去給你看孩子。她無言以對,說什麼呢?是「自己年輕不懂事」還是「媽,你當初不應該啊」?她只每天來握著母親的手,因為其實她比母親還害怕對方先走。最後,母親終於如願以償讓女兒睡在自己香軟的懷抱里羽化登仙了。

  她的靈魂飄的很高很高,世間的一切變的很小很小。她同宇宙合為一體,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屬於這裡,也再沒人能奪走她過去的一切。她笑著輕飄飄的告訴命運:到底還是我贏了。

  她垂頭喪氣往回走,碰到上次聊天的胖媽媽,兩人寒暄幾句。胖媽媽不光行動矯捷,臉色也特別好,白裡透紅如三月的桃花開在臉上。

  「最近怎麼都沒見你來?每次瑜伽活動我基本上都來。」

  「前一段積奶了,我……夜裡沒餵奶。」雖然遲了點,她依舊知道後悔了。

  「我也不喂啊。不過我沒積奶,也可能是我奶少。」聽到胖媽媽這麼說,她少些愧疚的同時好像找到了同盟。

  「你氣色可真好,剛看你動作也嫻熟,真羨慕。」

  「我才要羨慕你呢!你可真瘦啊!月子后都不用減肥啦!」

  「我這夠不上瘦,我是有氣無力,葉瘦花殘。」

  回到房間,上過廁所,她慢悠悠划向床邊。就在扶住床的一剎那,她恍惚覺得小腹內什麼東西在向下墜。像綳直的吊床突然鬆懈了,彎出一個弧度,當然這弧度的大小程度,取決於她惶恐的想像力。為了安慰自己,或者說為了確定這感覺的虛假性,她坐下后又站起來再試一次。又試一次,她的心便在胸膛里待不住了,一下跌到肚子里去。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大腦飛速旋轉拋出各種答案。她告訴自己沒事,可能是,奧,可能是子宮還沒恢復好,在小腹內四處滾動導致的。突然,她又警告自己怎麼可能沒事,以前子宮怎麼沒滾動呢?一定是傷口沒長好,再加上自己過早運動導致傷口崩裂才會有這種垂墜感;又或者純粹是身體出現新的毛病。她躺不下去了,身體里有另一個人要蹦起來去找醫生,可她動彈不得,對病情的恐懼遠超過好奇心和對後果的承擔能力。

  「一會兒中醫院的婦科主任華大夫來給我們查房,有什麼問題可以請教她。」護士長來的正巧,像她背後的推手幫助她挪出恐懼的邊緣。

  華主任身後站著一名不起眼的小護士,手裡拿著紙筆。在她看來她們像戰士抱著槍衝到她面前,強迫她剝開自己的外殼,不僅傷口一覽無餘,恐懼也無處遁形。

  她張開雙腿,展示出女人最隱蔽,最具幻想的部位。如果她是個少女,此刻必定嬌羞;然而她是個婦女,害羞的底片上蓋了一層層自卑,又蓋了一層層虛空。她聯想到產床上張開雙腿的畫面,不同與此的是,當時分娩這件事填滿大腦中的空白。而現在,空白依然待在原地,只是更刺眼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知道自己的意義,她墜向黑暗,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也不知道該抓住什麼。

  「你這個是膨出,**壁膨出。」華主任一句話安定了她躁鬱之心中驚慌的部分,還剩恐懼這另一大部分。

  「那我還有救嗎?」

  「你這是盆底肌鬆弛導致的。生產完42天後就可以做盆底肌修復。注意平時上廁所時不要使勁用力,平常也不要綁腹帶,咳嗽盡量輕,一切給腹部施壓的活動都盡量減少。」華主任一口氣說完了所有她想問的話。

  「奧,這嚴重嗎?」恐懼不斷催促她,著實要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有很多產婦都有這個情況,不是特別嚴重。」

  她慢慢回過神來,看到護士長左腮嘴角斜上方一道約有2厘米長的凹陷傷疤,這才想起她光著的下半身還沒來得及蓋上。

  「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她煩透了這個問句,煩透了這句話。倒是換用陳述的語氣可以說出事不關己的意境,也只有用事不關己的意境才能接受無力改變的現狀。

  「我剛到辦公室。」

  丈夫以一種還沒來得及告訴她的語氣回答,並迫切而心虛地想要解釋什麼。每當要解釋什麼的時候,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阻撓他,壓制他,以致最後他因忘卻了理由而檢討起自己的錯誤。但誘發錯誤的源頭是什麼呢?什麼導致他每次長途跋涉回來后總是先去別的地方而不直接回家呢?「不,不對,我回來后沒直接回家並沒有錯誤,出差時間過長才是個錯誤。」只是在她面前他要裝作兩者皆錯。並且他誠心實意的以為自己終於都想明白了。

  一個人知道自己經常犯同樣的錯誤,卻還是重蹈覆轍,和一個人在毫不知情下犯了錯相比,誰更容易被諒解呢?顯然明知故犯下的清醒更令人怒火中燒並嗤之以鼻。可他並沒有想傷害她呀,也沒想到怎會有超出預期這繁多的不良後果。是她在誇大這個後果,還是他真的十惡不赦?是不是她也真的有點誇張呢?當他這樣想時,又以最快的速度掐滅這條思維火路。任他怎麼努力也沒有一份堅定和勇氣衝破那股困住他的魔力,所以就這麼著吧,就以為妻子說的是對的。「我就一貫做好我的好好先生。」

  「你已經回來了?為什麼不直接來月子中心?你真的有那麼忙嗎!」啪一聲,她將電話摔到桌子上。電話「鞥鞥鞥」又立馬震動起來。她使勁瞥一眼手機,彷彿瞪眼可以掛斷電話,而掛斷電話又像是暗中較量下以甩對方響亮耳光的高調方式扳回一局。等手機響了足夠長時間,她又趕緊從桌上抓起手機接聽。

  「等忙完,七點左右回去。」

  「呸!你不回來才好!滾蛋!」呵斥聲有多大就表明她有多想見到他,但並不是想他。見到他,她好像又可以為所欲為,主動權又回到她手裡,再不是只能對著電話吼叫的被拋棄的小丑。

  她與丈夫之間有條無形的巨型皮筋。丈夫走得越遠,離開的時間越長,這條巨型皮筋就被拉得越緊,而且彈性越來越小,彈力卻越來越大。當達到距離和時間上的極限,皮筋會慘烈的崩斷,並以最大的彈力彈回來,將她打得皮開肉綻。彼時的氣氛從斷裂前一秒的不可開交忽然轉逆到分崩離析。她疼啊!她沒辦法,撒手吧!撒手就默認對方的離去。她從緊拽對方到鬆手,再到任其飄搖,最後縮回手將冷漠和麻木揣進兜里。她猛然體會到出家人剃度前的萬事皆空和心由柔軟變僵硬后的疲憊。可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呢?戀愛時的那股甜蜜之風刮跑了,現在吹來的無盡的孤獨凜冽之風到底從何而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