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周后,積奶風波縮著尾巴悄悄藏了起來。她又恢復起喂夜奶將睡眠截成四瓣兒的生活。雖然餵奶很痛苦,但她終究沒下得去狠心斷奶。媽媽周末來看望她,她偽裝成旁觀者敘述著近來的經歷,卻把百孔千瘡的自己閃躲在身後。說得太深情投入,像在博取同情;說得輕描淡寫,難道就沒有這種嫌疑了嗎?媽媽雲淡風輕的回應兩聲,不曾經驗過積奶的她也不能感同身受親生女兒的痛悟。唯一令她高興的是傷口恢復的還算順利,走路比以前連貫了。可她不敢與人分享被她定義為短暫的快樂,好像一旦說出口,快樂的毛毛蟲就會變成蝴蝶飛走。
房間窗帘雖然大開著,屋內卻昏暗的連鐘錶上的時間也看不真切。客廳門敞著,留下不知是誰慌張向外走去的身影。走廊的燈光撒進來,將玄關處的路鋪的黃燦燦。門框的影子斜長而寬大一直延伸到床邊,彷彿攛掇她朝門外的世界追去一探究竟。回聲穿盪在走廊,碰撞著牆壁彈進她的耳朵。熟悉的語言,陌生的分歧,糟糕的撕扯在電話兩端響起。
「怎麼了?跟誰打電話呢?」
「跟恁爸,你說說給俺打電話就埋怨說把他自己一個人放在家裡嘞,不管他嘞,都不回家嘞。那俺不來看妮兒能中不!」
「多大人了,怎麼還跟小孩似的,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生活嗎?」婆婆的「一面之詞」在她這兒彷彿很受用,博取她的同情綽綽有餘。
「你說說,這一打電話不是說好好說話是吧,一弄就是嚎開了,扯著嗓子,在電話那邊叫。」婆婆邊說邊哽咽,眼淚隨時要掉下來。
「好好說唄,有啥可吵的。」
「這好幾天嘞,一打電話就是說這事。喝點酒就更瘋了,哎呀,我這兩天這心裡邊難受的啊,俺也沒人說說。」婆婆胸中一團烈火,不吐出來便灼燒自己。
「喝酒還有理了,借著酒勁耍酒瘋呢!」一聽到「喝酒」兩字,像觸碰到她心中的雷,怒氣沖頂,臉頸發燙。
「俺在家的時候吧,他是成天喝酒,一喝醉就跟俺吵起來嘞,吵得狠了就往外攆俺。俺這不在家,又嫌不管他。打著電話在那邊罵,真是沒活路了。真沒想到俺還能當上奶奶嘞,只要恁和妮兒好好嘞,俺哪怕死了也沒啥,只要恁都好好嘞……」這種話是婆婆二十年前說的話,一說就是二十年。難過的時候說,高興的時候也沒忘記;下地幹活的時候想著,回家歇息時也免不了拿出來羞辱丈夫一番。這些話成了她隨身攜帶的武器,關鍵時刻拿出來捅自己幾刀,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傷口的同時不忘勝利性的晾出刀上的血跡。世人便蜂擁而至地安慰她並咬牙切齒地討伐她的丈夫。她的得意踩在了丈夫的失意上,於是惡性循環,相互報復。當然,她也很容易就被婆婆俘獲,成為那些世人中的一員。
「那你怎麼還能跟他過下去,你可以離婚啊!真沒辦法的話,喝了酒電話可以不接,總之不能找架吵。」她是被婆婆唬到不少同情,可也沒到不明是非一心袒護的份上。
「咦,有一次他喝醉了,俺給那兒睡覺了,他上來就踹一腳,那次俺真是不想跟他過了。要不是還有倆孩子,真是不跟他過了。」說完大吐一口氣,語調從幽怨仇恨變得疲憊鬆弛。
但婆婆並沒接她的話茬。離婚意味著離開了吵得不可開膠的婚姻帶來的苦難,同時也意味著別想再嘗到撕吵后因和好而帶來的要命的甜蜜。他們相互嘬著彼此脖子上的血,誰也不想先撒手。人分兩種,要麼承受不了孤單,必須群居;要麼是偽裝的孤獨者,非要不合群。但其實兩者骨子裡流淌著同一種血液,尤其到了夜深人靜最容易原形畢露的時候,這種血液在身體里沸騰奔涌,逼著後者做些違背本心的事情。形單影隻相較於吵架和打架對婆婆來說是比她整天掛在嘴上的「死」還無法忍受的事情。婆婆是離不開她時常咬在牙根兒里的丈夫的。
一個人對著一個她以為一無是處的人可以肆無忌憚的精神虐待,可一旦這個人消失,她便只能與鏡子里已經不熟悉的自己相處。罵別人容易,自處難。何況她與鏡中的自己已闊別幾十年。她邁進鏡子,看到當年梳著兩個小辮兒的吳小紅:門門功課第一,身上總是帶著麥草和汗水混合的被朝陽曬過的清香味道,臉上洋溢著不止被一位老師誇過的神情。十歲那年,她的臉耷拉下來,嘴角撇下去,眼神里流露出好像五十歲的人才有的目光。只因父親的一句話「別上了。讓給弟弟們上。」她跑到後山崗大哭一場,對著天地痛哭,對著山河咆哮,哭累了,淚盡了,踉踉蹌蹌的往回走,返回之際用光最後一點力氣朝山谷狠狠扔了一塊能划斷命運的石頭。
她繼承了父親在家族中「被犧牲」的命運,一犧牲就是一輩子。自此以後,老遠就能看到她背著三個弟弟在莊稼地里幹活,腦子裡的算術詩人變成了雞鴨草蟲,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一夕之間駝了背,低了頭,眼睛永遠往下看。再抬頭時已經二十二歲,還是因為父親一句話「看看相中不」。相不相中不是她說了算的,她的反抗都扔在了後山那塊石頭上。就這樣,她嫁了不想嫁的人。但她如天大的委屈並沒有憑空消失,而是化作了細細密密的碎碎念叨叨了一輩子。
與苦難并行五十載的她,讓其與苦難剝離,幾乎會將其完全摧毀。她離不開苦難就像捨不得拋棄來自世人同情下誤以為真的溫暖關懷一樣。這樣看來苦難既折磨著她又滋養著她。她既享受著苦難帶來的溫情又痛訴著苦難的不是。這就是可憐之人的精明之處。
「他打你,你就打他唄!憑什麼白被打!」她咄咄逼人射出自己的強勢,掩蓋著過去歲月里不甘示弱卻同樣弱小的自己。懦弱成了一種罪行,我們不允許別人藏納,更害怕自己沾染。婆婆的懦弱激起她的鄙視多於客觀的同情。
「那俺能下得去手啊。」
「那就啥也別說了,你自己選的。」婆婆博取同情沒把握好度,沒想到遇到這麼一位不吃素的主。她打心底看不起婆婆這種既軟弱無能又脾氣犟硬的人。
「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快了。」
「快了,快了,總是這同一句話!」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還好意思問我!你家城門失火了知不知道!」
「是不是他倆又吵架了?」
「我懶得說!你那是什麼狗屁爹!買房子沒出過錢,辦婚禮錢借的,一點忙不幫,做個月子也折騰的雞飛狗跳的!」
「也不能那麼說。」
「那你讓我怎麼說,他不止一次大半夜給你媽打電話,好幾次我都聽見你媽在走廊里吵鬧的聲音。我本來就睡不好覺,這存心讓我難受唄!」
「他倆一直都那樣,從年輕吵到老。」
「要不是你媽今天哭了,我才懶得管這些破事。真覺得你爸不是省油的燈!」
「我媽也有錯,一個巴掌拍不響。」
「你媽都被你爸氣哭了,你還幫著你爸說話?」
「你只是看到我媽哭了這個結果,你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媽說話夠嗆人的,肯定是我爸說不過最後才吵起來了。」
「你跟你爸溝通吧,反正,我不想再聽到他倆吵架。再說了,坐月子不得心情好嗎?我這一生氣又積奶了咋辦!」
「最近沒有再積奶吧?」
「呸!我這輩子都不要再積奶了!你這隔著千兒八百里的問這有什麼用!」
「不問吧,你說不關心你;問了吧,這又多餘了,你看你。」
「多一句也不想跟你說,掛了!」
她如機關槍般對準丈夫突突一頓掃射,掛掉電話,內心五味陳雜。這是她婚後第一次直面丈夫父母的矛盾,可第一次已經讓她措手不及。她婚前也聽丈夫說起過父母不和,可沒想到這不和已經到了這樣不堪的地步。公公恨不得從電話那頭順著音訊爬過來吵上一夜,不要停;婆婆也只有當著公公的面哭架才更過癮。這種嘴架已經上升到夫妻間等同於性愛的一種溝通方式。雙方都咬牙切齒,面目可憎,卻又像吸毒一樣戒不掉對方胡攪蠻纏帶來的癮頭。
這種暴力的溝通勾起她兒時恐懼且反感的回憶。自己的爸媽不也在無數個相似的夜晚吵架,掙扎,打鬧甚至離家出走。出自婆婆之口的「不想活了」如咒語似曾相識,又如寄生蟲打脫不掉。婚姻不應該是讓生活變得更美好的一個機遇嗎?正相反,她一瞬間頓悟了真相,生活變得更糟了,而且不留餘地。那些曾經咬噬她的黑夜又以排山倒海之勢反撲向她,摧枯拉朽般打破她對美好生活的嚮往。陰霾如影隨形,她縱有千般能耐依然無力招架。
跟這樣倆人因為丈夫成了名義上的一家人。她並不情願接受他們,甚至想將他們拒之門外,只跟丈夫過日子。接受他們,不就等於接受曾經踐踏過她的那些苦難嗎?不就等於苦難的暴風雨過後還要殘忍地裝作若無其事嗎?只要婆婆在一日,心底的雷被點爆的風險就大一分,她便日復一日忍受煎熬。
過去反對她嫁給丈夫的人,若知道她現在這幅模樣必定逮住機會說出那些一語成讖的話。她曾經揚著的頭也因一意孤行的選擇被迫低下來。「農村的怎麼了?沒錢,我們年輕可以掙!」農不農村不打緊,現實是這樣的家庭一下子讓她摔到地上。沒有經濟基礎,丈夫奮力工作就不能陪伴她,陪伴她又左支右絀生活失衡。生活的槓桿一點點將她壓進地下,丈夫在另一端奮力平衡,好讓她露出地面得以喘息,代價就是力矩大一點,距離遠一點,才能省力一點。鬥志昂揚的反駁中夾雜的氣話,如今看來像無知的笑話,只是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丈夫在家的好處就是,生氣時她可以拳腳相向,以此出氣。丈夫不在,她只能把慪人的鬱火掩埋在心裡,只等下一次以更猛烈的方式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