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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珠子打在桂御所的千鳥破風屋頂上,沙沙作響,清脆地如同滾落的珍珠散了一地。殿外西風吹拂,天空竟然飄起了雪,下得密而急,宛若無數雪帳帷幕,將京都的天地籠罩於之間。遠處,千里黃雲低垂,天色晦暗,白茫茫得看不清窗外的景緻。此刻我想,近處的殿瓦上應該已是薄薄的一層輕白吧,就像妝粉撒落一般。

  「這雪來的真是奇怪啊,都已經進入了三月,還下這麼大的雪……太不可思議了。」觀行院身著純色的袿單,上面印有銀色的團狀圖塊,顯得格外素雅。只見她搖著頭,嘆了口氣,看著坐在上座的我,接著道,「據說昨日江戶城也下了大雪,看來那關東……真是苦寒之地。」

  我今日身著白色的小袖,紫色的單,外袴與單同色,不過其上還有銀絲鑲的菊紋,表著則是薄紫底印著的金菊圖案,外著一件山吹小袿,上面用白的色塊勾勒出一團團的八重表菊紋樣,紋樣里還有點點鑲金渲染,夜晚在燭火的映照下便會閃閃發光。手持繪有京都嵐山紅楓光景的褐漆扇骨雪洞扇,梳著「御垂髮」,後腦接著長添發,我端正地跪坐著。雖然我的頭髮已經夠長了,但是,還遠遠不夠。而這段長添發能使我的頭髮從視覺上自然地延伸至地上,乍一看,頗有平安時代典雅高貴的御所風之感。

  「是啊,下雪了呢……」

  我將雪洞扇置於身旁,拿出一直揣在懷中的鏡子,微微一笑,卻見面頰泛著淡淡的紅暈,也不知是被殿內的火盆熏的,還是今日的脂粉抹得過多。從手中的鏡里望去,竟有幾分喜感。

  這面鏡子是帥宮送給我的,透過它,我第一次看見了我的模樣:那是一張瘦而長的臉,眉目和當今聖上有幾分神似,少了幾分女性的柔美,卻多了些許男性的英氣。鏡子的背面則是銀鍍的,上面還印有八重表菊的圖案,和我小袿上紋樣的形狀一模一樣。

  我把鏡子重新置於懷中,視線轉向光線透進來的方向。

  「下這麼大的雪,真是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升騰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日後,不知從哪傳來了一條消息,不僅是朝廷,就連我都大吃一驚。

  就在三月三日那天,去年發起「大獄」的幕府大老井伊直弼於江戶城櫻田門外遇刺!

  這絕對是令我們大家怎麼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堂堂幕府大老,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遭人襲擊,甚至被割去了首級,在漫天大雪中凄凄慘慘地身首異處。又有誰曾想,水戶藩的攘夷派會為了報復這兩年來所發生的一切而鋌而走險,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置幕府的井伊大老於死地。

  我也沒有多去想那位大老的死對我的影響會有多大,或許是我並不想過多關心政治的緣故,又或許是我對這些無端的爭鬥感到厭煩。但是,那時的我卻不知道,正是因為他的死,尊王攘夷運動進一步白熱化,使得幕府迫切需要與朝廷聯合,最終,我不得不成了「公武合體」政策的犧牲品。

  「雪化了呢……」

  我站在半合的門前,看著桂御所的庭院里積雪消融過後的景象,天空仍是灰濛濛的一片,好像被籠上了一層厚厚的紗,與冷冰冰的石磚地融為一體。

  據說每到秋季的時候,禁里都會栽種菊花,秋菊的清香滿室,和著月見糰子和栗鹿子氣息,使得原本清冷的秋季多了一份生機,令人不禁為之沉醉。

  而現在,本該是萬物復甦、草木生長的時節,卻一片肅殺、了無生機,像是要掀起萬里波濤洶湧,訴盡一切人間不快一般。

  「又是一個遲來的春天啊……」

  三月十八日,因著前一年江戶城本丸的火災與這次櫻田門外事件,朝廷將原本寓意著「庶民安政,然後君子安位」的年號「安政」廢去,改元「萬延」。

  「豐千億之子孫,歷萬載而永延……」

  經歷過安政年間的種種風雲變幻與跌宕起伏,所有人都希望接下來會是永久的幸福和富足,子孫世世代代相傳,綿延不絕……

  然而這老天偏偏要捉弄人,總是不能順遂人願。

  姍姍來遲的春風帶來了暖流,吹開了櫻花,遠遠望去,白的如雲、粉的似霞,美得攝人心魄。櫻餅的香氣夾雜著櫻花的芳香一齊飄散於空氣中,草木變得越發青翠欲滴,像是在向人們傳達春的消息。

  我在單衣外將衵裝疊穿了三層,最裡面是一件萌黃色的衵,沒有任何紋樣,然後是一件紅色鑲著金絲勾勒的菊紋樣的衵,最外層是一件白底印著紅梅色與銀色相間的櫻花紋樣的衵。下裝則是一件紅袴,與衵剛好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對比,不顯突兀,反而多了一分跳脫。

  「已經進入四月了吶……今天應該已經是十二日了吧……」

  我從懷中取出那面鏡子,滿意地對著自己全身照了一遍。這身色彩,大概與春天是最配的了吧?我喜愛紅梅色,它比櫻的顏色略深一些,卻又不似火的顏色那般刺眼,反倒是多了些許柔和。就如同這絢爛、盛放這的櫻一般,代表著春的生機。

  「和宮大人,你看,帥宮大人來了。」在我正出神時,觀行院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我冷不防地一驚,旋即順著她視線的方向看去。只見一位穿著鳥子底銀紋直衣,頭戴立烏帽子的年輕男子正向桂御所這邊走來,他有著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嘴角微微上揚,那標誌性的淺笑讓我不由眼前一亮——確實是帥宮!隔了這麼久,今日,他終於來見我了。

  只是……他今日似乎是孤身一人來的,並沒有帶任何侍從……而且他走得好像比以往更急、更快……

  我不禁皺起眉頭,微眯著雙眼打量著他,那種奇怪的不安感又湧上了心頭。

  他終於走近了,先是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大喘了一口,繼而又低頭向我與觀行院行禮:「在下熾仁,見過和宮大人、觀行院大人。」他沒有立刻抬起頭來,而是繼續保持著這個姿勢。

  見他這般模樣,我心中暗叫不好,左手慢慢地將鏡子收於懷中,右手則捏緊了那把褐漆雪洞扇,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帥宮大人不必多禮,不過……你今日怎會如此失態?」

  他聽我如此說,便抬起了頭來,正色道:「在下今日聽到京都所司代傳來消息,幕府已於四月一日向朝廷正式提出,和宮大人您降嫁將軍一事。」語罷,他看向我,目光裡帶著些許同情,好像是在看弱小的動物一般。

  我一時愣在原地,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倒是觀行院搶先一步:「帥宮大人說的可是真的?那幕府,果然盯著和宮大人不放啊。」她略帶鄙夷地冷哼了一聲。

  「千真萬確,關白大人已經知道了此事,正打算下個月就此事奏請聖上。」見觀行院臉色不好,帥宮急忙低下了頭,轉而向我道,「和宮大人不必為此憂心,聖上肯定不會應允此事的,畢竟這事不合禮法。」

  聞言,我緊鎖的眉頭才舒展開來,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聖上一向行事保守,謹守祖制。就在洋人叩關,要求我們打開國門之時,聖上堅定地選擇了「攘夷」這條路,不斷強調要封鎖港口,將洋人儘快趕走。他的想法與一項提倡尊攘的水戶一致,卻又反對幕末的開國策略,因此給水戶下了一道密敕。沒想到,這竟成了安政年間動亂的由頭之一。

  當然,那時仍然對政局了解不深的我是不會想到「攘夷」是多麼狹隘的路,而「開國」卻又是那麼先明的選擇。也不會想到,聖上即使對幕府的政策不滿,卻十分反對「倒幕」的行為。這一點便和日後的倒幕派大大不同。那時我只是知道,聖上與幕府的關係因為種種原因,似乎鬧得很僵。因此,他應該不會同意讓我降嫁關東的。

  「帥宮大人說的極是,和宮也料定聖上不會同意此事。」

  我對他報以微笑,想盡量笑得自然些,可是我的心裡卻在打鼓,誰也不知道聖上到底會怎麼想。

  帥宮又笑道:「放心吧,和宮大人,有在下,沒有人會讓你怎麼樣的。」他向前又走了幾步,越發地靠近我,「和宮大人若不嫌棄,在下可以帶您在這附近看看。」

  他想要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識地躲閃,往後退了一步,仍平靜道:「謝殿下好意,但是,不必了,和宮今日需要好好休息。」話語里滿是客氣,我並不想因此而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情感。

  「是這樣嗎?」帥宮饒有興緻地看著我,一挑眉,「那在下便明日再來。」他轉身要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丟下了一句話:「想搶走我的和宮大人的人,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不過,他並沒有再回頭。

  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不由得笑出聲來,觀行院好像也被我感染了,只聽她笑道:「帥宮大人說的對,誰能搶走我們的和宮大人呢……我們的和宮大人可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除了帥宮大人,又有誰能配得上她呢……」

  春櫻爛漫,在晚霞的映襯下越發絢爛,一如我的笑靨。一切不出我所料,五月一日,九條關白大人向聖上遞交了幕府的請願書,三日後,聖上便下達了拒絕我下嫁的詔書,並讓九條大人向幕府的四位老中轉達:

  「皇妹和宮數年前已與帥宮訂有婚約,而且和宮極不願離開皇城前往遙遠的關東生活,此事容后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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