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平衡
余盛快要哭了, 成年之後他對自己的定位就有了非常明確的認識——我,就是塊廢柴!小姨媽把我放哪兒,我就呆哪兒!讓我幹嘛就幹嘛, 老實窩著一準兒沒錯!
在此之前,這個認知沒有任何的問題,但凡小姨媽給他塞的地方, 他只要認真幹了、不用去想別的, 都能幹得挺好,結果也很合自己的心意。到現在, 雍邑副留守——在留守已經死了的情況下——他做夢都沒想到的高位, 很好了, 很可以了!
所以, 小姨媽這次回京,他也是保持著樂意的態度的, 那是一點也不擔心的, 公孫佳臨行之前給他留了預案的,事情肯定會有一個好結果的, 不用操心!
誰知道就遇到彭犀了呢?
這位大佬怎麼就不按牌理出牌了呢?
看人不能把人給看死了呀!連著幾天, 彭犀連口水都不喝。余盛原想著勸他喝口水,這也是從電視上學來的, 人在絕食的時候只要被哄得喝了口水,接下來就得吃飯了!哪知老頭不上這個當!
余盛圍著彭犀打轉, 想勸他回心轉意:「咱都好好的呆著, 等阿姨那兒出個結果,成不?」
彭犀聽了這話,乾脆連抗議的聲音都懶得給他一個了!
余盛慌了!姨媽讓他看人,他給看成個死人算什麼事兒?老頭兒現在年紀已經不小了, 以一個常年做地方官的人的經驗來看,他已經活超了平均年齡了!
余盛接到京城的回信之後,就一路滾到了彭犀面前:「我怕了您了,成不?睜睜眼?」尼瑪!老頭兒眼都不睜了!他抖著手往老頭鼻子底下探去,不能夠啊,印象里老頭還有幾十年好活呢,這會兒要是死了,怕不是他這隻蝴蝶給扇沒的吧?
余盛眼淚鼻涕都流了下來。
然後就看到彭犀惡狠狠地睜開了眼!
余盛嚇了個倒仰:「呀!您還活著呢?不不不,我是說,還好您還活著呢!您看這個!看這個!」他哆嗦著從袖子里掏出個信封來,「喏,阿姨臨走前留的!您一看就知道了!」
彭犀綳著臉接過了信,對面余盛響亮地抽了抽鼻涕,抬袖子擦了把臉,把彭犀給看噁心了。
老頭兒抖了抖信紙,擋在了眼前,凝神一看,不由大驚:「什麼?!」
余盛抹完了臉,忙頭問:「怎麼了?!」
這信紙上寫的信息很簡單——公孫佳不確定自己回京之後會遇到什麼事兒,但是結果是她不能料到的。她把老婆孩子都帶走了,因為這倆都是不省心的熊孩子,一旦發生什麼事兒,說不定這倆就綳不住要翻天惹禍,自己還能看得住,別人就不一定了。如果自己回去之後發生了控制不住的事情,會設法把熊孩子妹妹給送出來,經歷大變故之後,估計妹妹會安靜一些。那時候就指望彭犀照顧妹妹了,公孫佳這些年已經把很大一部分勢力轉移到了雍邑,這部分勢力就請彭犀幫妹妹籌劃了。
結束!
這是託孤了啊!!!
彭犀一想到公孫佳為什麼回京,頭皮一陣發麻!
余盛接過了信一看,倒是鬆了一口氣:「害!您老甭急,我阿姨肯定沒事兒的!她一輩子經過多少事兒啊!她都辦得了。親娘哎,嚇死我了,還以為有啥事呢?」
彭犀問道:「你沒看信?」
「阿姨給你的,我看個啥?」余盛莫名其妙地說。
彭犀氣結!好的,我知道了,您的家業確實得我來守!您這外甥,他就不適合給您看家的!
彭犀道:「雍邑有多少自己人?京師情況如何?丞相如何?女公子呢?對了,大長公主與陛下呢?」
「哦哦哦!」余盛見老頭肯說話了,忙說,「在這兒,在這兒。」從袖子里又掏出了張紙,氣得彭犀想把這倒霉玩藝兒再打一頓!
接了過來一看,彭犀更驚:「壞了!」
余盛道:「有啥好壞的啊?不是挺好的嗎?」
看著這個傻孩子,彭犀已經不想生氣了,只是說:「你啊,能多想一想,做個幫手,丞相也不至於這麼操勞了。」
余盛十分羞愧:「我就只會聽話。您說,怎麼辦吧。」
「一時半會兒還壞不了事兒,你先不要急,你就在雍邑先把這家看好!」老頭兒不絕食了,突然之間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充滿了幹勁兒,說,「我得回京,與丞相面議!」
彭犀起身,眼前一黑,扶著腦袋坐了回去。余盛大吃一驚:「您怎麼了?」
餓的唄……
老頭兒說話算數,說絕食,一口水都沒喝,幾天了,自是撐不住的。余盛急叫來了些吃食,等彭犀吃飽喝足,說:「事情就是這樣,您先歇著,等我跟京城聯繫上了……」
「不行!嗝——」彭犀打了個嗝兒,拒絕在雍邑閑住。
余盛道:「如今南方水災,先帝,哦,就……那個,太上,他弄得一團糟,正收拾爛攤子呢。您就算幫我成么?南方有事兒,就得指望北方支援……」
彭犀喝茶拍胸口順了氣兒,說:「那個你能做得了,你做不了,也有別人幫你呢,且用不到我!我得回京城去。」
余盛道:「那不行!」
彭犀看看他,余盛也毫不示弱地回望回去,彭犀道:「那好,雍邑現在要做什麼?」
余盛開心了:「主要是籌集物資……」
余盛以為,老爺子這是要幫自己了,把自己的問題給彭犀講了。彭犀也抬手給他理了理頭緒,先分幾個大類,每類如何做、收支平衡怎樣搞,刷刷幾下,比余盛自己弄的條理還要清楚。余盛照著他給弄的條款,覺得老爺子真有點本事!
這一天,他統計完了藥材的存量,拿去把彭犀商議分配,到了才發現彭犀不在家!四下一問,老頭一大早就出城去了!
彭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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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盛的心眼兒放到彭犀面前實在是不夠看的,彭犀從恢復飲食到跑路一共花了五天,其中三天的時間還是用來吃飽飯,把身子骨吃壯一點。
彭犀還是有品級的官員,一路走官道、花的是朝廷的錢住的是朝廷的驛站,他年紀不小了,筋骨仍然強健,回京的速度比公孫佳趕緊還要快上兩天。
京城,妹妹才接到余盛發來的急信不久,彭犀就叩響了公孫府的門環!
府里認得彭犀,見了就笑著歡迎:「長史回來啦?快進來!快進來!」一路將他引進府里,邊走邊輕絮叨——公孫佳養病,事務交由女兒處理,熊孩子精力充沛,就是有時候不那麼有條理,生手嘛!單宇還要忙點宮裡的事兒,有點盯不過來,大家都被弄得緊張兮兮的。
「您回來了就好啦!」
聽到府里人這麼說,彭犀心裡有點美,清清喉嚨問:「丞相玉體如何?」
「將養了數日,已經能下地了。單大娘都能去宮裡當差了,您想,丞相要是不好,單大娘能回去?」又說妹妹如今也有爵位了,定襄家的傳承是沒有斷的云云。
待彭犀到了妹妹辦公的小書房外面,已經把近期的京城情況給套了出來。妹妹一見彭犀,高興地跳著過來:「您回來啦?!行李安放了嗎?歇息好了嗎?快來,坐!」
彭犀道:「剛回來,恭喜女公子。未知眼下局勢如何?」又從妹妹那裡套了些話。妹妹也不疑有它,跟他講了現在的一些事兒,總歸是公孫家的人都比較收斂,政事堂主要是趙司翰與容逸在主事。
「太婆醒了之後,阿娘和舅舅都不大敢見她,舅舅還在咱家躲了好幾天,就怕太婆罵他!」
請走了一個皇帝,兄妹倆都怕大長公主生氣,好在大長公主慢慢聽說了之後並沒有發火。
彭犀道:「這是對的。請上皇退位,事情總算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妹妹拖了張椅子,把彭犀按進去坐了,自己也拖了椅子坐了,接過茶遞給彭犀,問道:「為什麼這麼說?我聽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上皇仍稱陛下,皇帝還要朝見他,他的過錯沒有被清算,萬一叫他翻了盤,後果不堪設想。不應該將事情徹底了結,才好騰出手來辦接下來的事嗎?您應該看得出來吧?阿娘走到這一步,已然是令皇帝忌諱了。應付接下來的事已經夠難的了,還要應付一個隨時會出事的上皇。這又是為什麼呢?」
「老單沒對女公子說?」
「說是,以臣弒君,行廢立事,易招禍患。如今章氏氣數未盡,不要自尋死路。我尋思著,這玩兒跟廢立有什麼差別?早弄完早了!可阿娘病著,我又不敢問她,怕她生氣。您能為我解惑嗎?」
「女公子憑什麼認為,你覺得的結束就是真的結束啊?」
「呃?」
彭犀笑笑:「女公子把上皇當成自己的威脅,是自恃過高了。上皇最大的對頭是陛下啊!反之亦然。所謂『善後』不是讓人直接沒了才算的,人沒了,好的影響、壞的影響就都沒了呀。留著,讓他當點兒別的用處,不好嗎?」他喝了茶,品品回甘,美!
「原來是這樣!」
彭犀又說:「女公子生性果決,難道丞相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嗎?女公子是哪裡來的,呃,丞相溫柔的錯覺呢?」說著說著,他覺得這事兒太可樂了,忍不住笑個不停。
笑得妹妹臉都紅了:「什麼呀,我沒這麼說。」
「沒說什麼呀?」篤篤的拐杖點地聲里,單良走了過來,「你說這話,就是已經說了很多了。老彭,別欺負小孩兒!妹妹如今不比君侯當年,君侯當年蜇伏許久才一飛衝天的,妹妹沒經過那些磨難,你別欺繞她!」
妹妹瞪他,單良道:「哎喲,不樂意啦?」跟彭犀笑著一擊掌,說:「可算回來啦。別生氣,我算是家的半個家將,生死都要陪著的,君侯不想你再有事。」
兩人湊在一處,又說了些缺德話。妹妹突然插言道:「你們這心眼兒也忒多了。」
單良道:「你是得多知道些壞心眼啦。」
彭犀道:「丞相可好?我要見她。」
單良道:「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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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犀已經摸了些情況,見公孫佳的時候是打算要生個氣再說話的,一見公孫佳就把生氣的事兒拋到腦後了:「您還沒好嗎?」
元錚道:「才好了些,陛下登基大典,又吹了風。」
得,生氣也不能沖病人,彭犀自認倒霉,在榻前坐了下來,語重心長地對公孫佳說:「要麼你死,要麼他亡。」
妹妹提著一串這個時節極難得的葡萄,釣魚一樣提著張嘴咬,才咬下一顆,籽兒還沒吐出來就聽到這句話「噗」一聲被嗆到了,籽兒都被咳得咽進了肚裡:「啥?您剛才不是這樣說的!」
這都什麼人啊?妹妹快哭了!她以為,她這些日子以來接手的那些事務已經歷練出來了,至少很多接人待物的本事是磨出來了,也更能品出人的品性、立場、情緒、言辭的真偽之類,事後與單宇復盤,單宇都說她應付得體。
咋這老頭兒一回來就這麼騙她呢?
小時候看彭犀,多麼和藹又正人君子的一位長史呀,跟老缺德鬼單翁翁完全是兩種人,你咋現在比單翁翁還缺德了呢?你凈缺德到我身上了!
妹妹蹭到公孫佳榻前蹲了,故意把彭犀往外面蹭遠了一點,撐著顆大頭氣鼓鼓地看著親娘——您都弄了些什麼人來啊?
公孫佳摸摸女兒的頭毛,笑道:「看出來了。能過一時是一時吧。章氏氣數仍在,陛下性情不錯。」
彭犀道:「是啊,連天的天災人禍,脾性再不好,就是氣數盡了!他不能不好!等災變熬過去,會變成什麼樣子就難說嘍。」
「先生一定已經有想法了,對吧?普賢奴那個孩子,獃頭獃腦,但是赤子之心,交代他辦的事兒,只要答應了,就沒有不做到的。你一定是有準備的。」
彭犀嘆了口氣,說:「為女公子計,啊!芝室里的容小娘子,授官了嗎?」
「已授到了禮部,容逸沒有反對。」公孫佳笑了。
「丞相不能一味退讓,也不能只盯著陛下一人,勢力在那兒就是在那兒,不能叫人視而不見,更不能自欺欺人。您就是有能耐行廢立之事,躲不開的!與其自我貶損又或者自污,不如換個想法。」
妹妹不生氣了,問道:「彭翁翁,是什麼想法呀?」
彭犀打趣一句「不生氣了?」正色道:「別人可以自污令天子放心,丞相母女不行!你們本來就危若累卵,一句『婦人不當干政』就能將你們打回原形。所以只能做個完人,不能有一絲紕漏!令人忌諱的也不是什麼完人,而是強力之人。派出單宇、派出凌峰,幫蘇銘、幫趙司翰,幫他們做事!幫他們掌權!大家都強,不就不突出了嗎?一朵花兒,想把它藏起來,不是鎖到箱子里,而是放到花園裡。」
妹妹想了一下,問道:「陛下會眼睜睜看著?現在那是他才登基,還看不出個幺二,上皇以前聽說也是個沒脾氣的人呢。」
彭犀道:「第一,他未必就是另一個上皇,第二,他也不是太-祖太宗那樣的天子。想壓制群臣吶……嘿!女公子知道君臣之間的勢力糾紛嗎?」
「咦?」
公孫佳就含笑聽著彭犀給妹妹講君權與相權之間的此消彼長,再講朝廷百官的勢力之類。從世家勢大,講到賀州勛貴踹了不少望族的老窩,一氣說到現在的對比關係。總之,君臣之間的力量對比,與你書里讀、律法里寫的那些君臣之道是有差別的。
隨著君臣力量的變化,連禮法、律法的解讀,都會有不同的含義。再講太-祖太宗的為君之道,以及上皇之所以完球純是這傻逼看不清形勢,他要照著太宗的路子來,這會兒應該已經在集權的路上邁進一大步了!現在好了,不但沒進步,反而倒退了!
當然,皇帝是不可能一味退讓的,不然還叫君么?
「女公子,要明白其中的分寸,因勢利導,凡事不可過份,否則就是上皇、吳氏的下場啦。」
妹妹聽得入迷了,道:「您講的更明白。」
公孫佳道:「滾蛋,你還點評上了!哪是講給你聽的?這是講給我聽呢!」
彭犀含蓄地笑了:「盛世且不要去想了,還是想想勢力消長吧!丞相要富貴終老,就要看如何從中掌握平衡之術。」
公孫佳道:「你的眼光很好,在我府里可惜了,朝廷正在用人之際……」
彭犀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說:「下官看了您交給副留守的字紙,既然讓我帶孩子,那我就帶下去吧!」
公孫佳萬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從病榻上彈了起來:「真的么?不是,不行,你該有更好的未來。」
彭犀笑道:「這樣就足夠啦!府里事務看起來還有沒做完的,下官回去放行李,明天就來應卯!」
還應啥卯啊!公孫佳按著妹妹的頭:「快,拜見你師傅!」
熊孩子本來長得挺硬的,一按給她按榻上趴著了——聽太入神,腳給聽麻了。
公孫佳招呼人,給妹妹拜了彭犀做老師:「哎,長史之前也指點過我,你給我老實聽課。」
「我才不會跟有本事的人我搗亂!」
「跟尋常人也禮貌一點!說了不聽,就是欠打。」
「噫!他們打不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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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犀回來之後,公孫府的效率有了明顯的提高,公孫佳仍是「養病」。政事堂如今是趙、霍主導,公孫佳讓自己的府里與蘇銘合作,把戶部整出來,好在沒有兵禍,財政還能支撐。
到得冬初,洪水甚至消退了,南方的賑災也進行順利。公孫佳把單宇、凌峰等都派了出去,她們明顯適應良好。
冬至日,公孫佳終於露面,見到了終於過了一關的新君。章碩最擔心的無過於自己才登基就一團糟,沒想到真的挺過來了。當時他看著霍、蘇二人理出來的彙報,差點沒厥過去——這要怎麼收拾?
結果真的收拾好了!
去別宮朝拜太上皇帝,被章嶟譏罵都不能讓章碩的心情變差了,政績就是皇帝的自信。回來之後政事堂又送了他一份對抗上皇的自信,霍雲蔚、公孫佳、鍾源三人將他們與章熙的幾次談話回憶整理成集,送到了章碩的案頭。
章碩一個冬天都在看這本集子,一件件一樁樁都很熟悉,都是章嶟要做的事兒。弄了半天,這些都是太宗的謀划!上皇自己沒啥了不起的見解,反而是把太宗的好主意給辦壞了!照這本集子的規劃,只要緩行,根本不會遇到今年這樣的破事兒。
一直以來,章碩還是能理解名門望族為什麼看不上上皇,但是賀州派的心思他不明白,你們怎麼也會想上皇退位?
至此終於明白了,那也是……看不上的!
章碩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賀州派還是有忠心的,憂的是……忠誠並不是針對坐在皇位上的人。
除夕宴前,耳畔鼓樂陣陣變換了個調子,章碩合上了集子站了起來:「到前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