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奪爵
公孫佳沒給紀炳輝留任何情面, 當朝念出了自己的彈章,文章不是自己寫的,但是內容她是非常熟的, 可以保證親自與人爭吵時引用內容絕不落下風!
她有這個自信。
她出面彈劾, 沒有太多的人意外,彈劾內容之激烈,卻是令人吃驚的,讀到四分之一的時候, 已經嗡嗡的快要讀不下去了——她聲音不太大。章熙用手中的如意大力敲了幾下御案,監殿御史出面整頓秩序,好一陣兒才重新安靜下來。
章熙道:「王濟堂, 你來讀!」
王濟堂之於章熙, 恰如鄭順之於先帝,也是面前第一得用的宦官。從公孫佳手裡接過了彈章,王濟堂字正腔圓地讀了起來。他的官話說得比大部分的賀州人都要好得多, 聲音宏亮並不刺耳, 一段一段讀了下來, 比較慢,斷句卻完全沒有問題。
公孫佳閑了下來, 抄起手, 送了章昺一個禮貌的眼神, 並且看到章昺鼻孔被氣得大了兩圈才收回目光, 又一本正經地站著了。
王濟堂讀到最後,殿上鴉雀無聲,停了一下,紀宸才出列跪下,紀炳輝也出列, 大呼冤枉!
朱勛急脾氣,憋得挺久了,聲如洪鐘,問道:「紀宸,到底有沒有吃空餉的事情?!是個爺們你就吭個氣兒!」
紀炳輝知道這個兒子有些板正,要讓紀宸回答,恐怕會答個「軍中空餉時有發生,誰的手上都有。」紀炳輝搶先用:「減員不是常有的么?」來圓過去。一般情況下,除了禁衛,人員都不是很滿的,這裡面既有空餉、戰損來不及補充,也有非戰鬥的減員,比如疾病,比如意外,每支隊伍里都有這樣的餘額。
公孫佳卻不肯放過他,直接說:「減員到六成?前朝末年您是經歷過的,就那時候,前朝官軍里的廢物們,也只敢比這個多吃一成吧?」
她這話頭一句只是重複了彈章內容,后一句卻是有些年輕些或者不懂軍事的官員所不知道的,「嗡嗡」的聲音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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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良在奏本最後一段寫上個懷疑紀家養私兵,影射紀氏要造反,倒不是他特意的去缺德。這種手法實乃彈劾時候的慣例,不管彈劾誰,都要給它誇張一下。有些人在彈劾的時候,甚至會寫上「國將不國」之類的話。
公孫佳看的時候也沒有特別在意這一句,她的直覺里這句話並無不妥,對她沒有傷害。那就放上去唄,有多狠寫多狠嘛!反正重點是這個吃空餉、虐待士卒做得太過份了!一般的吃空餉,支使一下士卒是不會受太大的懲罰的,有的時候甚至是睜一眼閉一眼。
但是,不能過份!把國家的士兵完全當成自家奴婢使,這犯忌諱,吃空餉還吃了個將近四成。一萬人的隊伍,接任的時候一點,只有六千多一點,可它的編製是照著一萬人來的!這就離譜了!剛打一場敗仗的戰損都能比這個好看一點!鬼知道他們打仗的時候是怎麼搞的!紀宸在布兵的時候還沒有被這樣的空額給坑到,他恐怕是知道的,知道不管,還跟朝廷死命要錢糧,這是要幹什麼?
更重要的是,公孫佳知道,直到她爹去世的時候,領的兵空額的比例絕對沒有這麼大,也就是九成的樣子——這是許多舊部初次被紀宸統領之後抱怨補上的兵源不夠好的時候,公孫佳研究過的。實際有九成這個波動的數值,朝廷是可以容忍的。六成多,這就過份了。
公孫佳要掐的是這個,重點並沒有放在「私兵」上。
因為本朝的私兵並不是一筆糊塗賬,先帝在位的時候看似寬和,但是對兵權還是很有意識的。重兵一直握在先帝的親信手中,開始是鍾祥、朱勛等人,後來是公孫昂,不得已啟用紀宸,也只分了他一部分,另一部分仍然在老賀州的勛貴手裡。最後更是把鍾源、公孫佳等賀州三代強行託了上去。
私兵更是小心,打從開國之後,截止到公孫昂,以後再也沒有人被准許有私兵了。舊有的私兵他也沒有允許擴充。這些事都是有數的。而各保留私兵的家族,都比較重視這份「產業」,各有各的經營方式。能打的,繼續打,比如她家她外公家。不能打的,子孫又多,人一死這份「產業」可能就分家分了,越來越變成佃戶一類的存在,比如張飛虎家。
這些都是在先帝的時候已經出現的變化,不得不說,先帝是樂見其成的。
公孫佳刺探過各家的秘聞,唯獨這個「私兵」她能得到的消息並不多,只是對自己家、外公家比較了解。沒有實證,她也就不把注意力放在這個上面了。
內容一讀出來,行家如朱勛等人都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也知道該問什麼。擱那兒有事沒事就扯要造反,話說得太大就等於沒說,扣的帽子太大等於沒扣。故而朱勛直接問空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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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沒有停止,而是繼續說:「從兵馬交到紀宸手上,滿打滿算再湊個整也就十年,十年,把精兵禍害成這樣,這不要命么?我都不知道,如果狼主當初打了左路而不是偏到右路,這一仗會是個什麼結果!」
紀炳輝心思電轉,大聲疾呼:「一派胡言!陛下!請不要聽信小人的饞言!如果陛下懷疑臣父子,請派員實地勘核。」他雖上了年紀,聲音還是比公孫佳大些的,喊得滿殿都聽得見了。
所有人都等著章熙的裁決,公孫佳就趁這個安靜的空檔搶了皇帝的話:「派誰呢?什麼時候查?方便您緊急調些人去填補這個空缺?老手法了。陛下,臣以前見過的,府庫虧空,查的時候官員向富戶借糧充實倉庫,等巡查的官員走了,再還回去……」
「噗」、「咳咳」,有人發出細小的聲音。
章熙道:「查是要查的!」他點了嚴格與岷王、鍾源去調查公孫佳所參的事情。同時,指派了朱勛總攬,鍾保國協助,整頓軍務!
章熙年輕的時候就泡在行伍里,對這些手段也是知道的,只要空餉不吃到他的禁軍頭上,章熙心裡是有一道線的——允許有一定比例空額的存在。總得給這些領兵的人一點額外的好處,才能讓他們死心踏地。真打起仗來,讓他們把人員補齊,也就齊活了。
可是空餉吃到這個地步,那是聞所未聞的,有末代景象了!
章熙心裡大為震怒!哪怕這是一個特例,它也是扎心的。
章熙的臉上也掛不住了,對紀炳輝道:「自先帝起,朝廷從不過問你們的私兵,朕不派員查你的家,司空自證清白吧。」
紀炳輝心裡就咯噔了。
紀家這裡的賬有點糊塗。紀炳輝區分「自己人」和「外人」倒是分得清,還示意紀宸區別對待。但是「自己人」內部怎麼搞,他是沒有辦法去一一控制的,也就給了部下一些自主權。他自己這麼做,也是這麼在心裡對皇帝提要求的——別管我太多,大差不差,我做你的臣子就得了。
你問他,他也說不太清了。依稀記得好像有這樣的事,又好像沒有。
紀炳輝只能一口咬定自己冤枉。
章熙輕輕搖頭:「你們父子還是回去自查吧。」語畢,拂袖而去。
紀炳輝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地看向公孫佳。公孫佳一臉的客氣,甚至對他點了點頭,紀炳輝低咒一聲:「你果然是個掃把星!」
鍾保國與鍾源怕公孫佳吃虧,都趕過來要接應,正聽到這一句,鍾保國的拳頭提了起來:「老狗,你罵誰呢?」
容尚書湊了上前說:「諸位,這裡是議政之所!朝廷是要體面的!」雖勸,他也不敢太靠近,餘光掃過鍾保國的拳頭與沉默趕來的紀宸,他也有點膽虛。這些賀州粗人是真的打起來過的,就在此地,他們至少毆鬥過七場。
容尚書也擔心公孫佳聽了之後老羞成怒,不想公孫佳卻說:「嗯,我就是給陛下打掃屋子的。」
紀炳輝一噎。
鍾保國已忍不住了,罵道:「滾吧你,還留這兒髒了屋子嗎?!」容尚書與江尚書都勸鍾保國:「駙馬慎言!司空是朝廷重臣。」又勸紀炳輝回家,讓紀宸趕緊護送,把章熙給的事辦完。江尚書和氣地說:「那個更要緊,別耽擱功夫啦。」
將雙方給勸開了。
紀炳輝父子等人離開了,章昺很想再上前說點什麼,見一群大臣圍著,他想了一下,轉回家去與妻子紀瑩商量去了。背後,鍾保國已經扯開了嗓門:「老江,你可不厚道。」紀宸之前損失慘重,不少得力幹將都被打發離京了,鍾保國這邊老鄉、老少爺們多,打起來肯定不吃虧。
江尚書道:「就算紀炳輝有罪,也要依法來判。駙馬要毆打,卻是不行的。」
鍾保國很煩這種講規矩的人,要不是想安慰外甥女,早就跟江尚書吵起來了。他哼哼唧唧地說:「那個老王八一張賤嘴,就是欠打!我能打他,憑什麼要跟他對著罵?」
公孫佳輕輕叫了一聲:「舅舅。」
鍾保國接下來的咒罵都咽了回去,憋了個臉紅脖子粗。公孫佳輕輕一笑:「朱翁翁還等著您呢,哥哥也是,你們該辦差了,我也該去政事堂當值了。先帝起兵的時候,連同外公外婆,哪個沒被罵過百八十張檄文?祖宗十八代都被口水洗了一遍,這點兒話算什麼?都散了吧。」
江尚書與容尚書見她臉上帶著點輕蔑,知道她還是有點在意的,這種情緒淡淡的,倒很合她這個人的外在。她說的話卻是很明白事理,兩人也就不再糾纏,只對她提了一件事——趙司徒子孫丁憂,空出來的位子還沒填完呢,怎麼辦?
公孫佳道:「奏本已經上了,我會再提醒陛下的。」
兩位尚書再沒別的話了,都想,接下來還是不要摻和得太多為妙。眼看紀炳輝要完了,朝廷還會有一定的動蕩,朱勛去巡查各路兵馬,這事就小不了。他們能做的,也就是趙司徒之前做的,把朝廷上其他的事兒給撐住了,別亂。
兩人對公孫佳一拱手,聯袂而去。
公孫佳想了一下,又回了政事堂。在那兒,單宇已經等著了,急切地迎了上來,說:「太尉剛才回來又走了,叫我告訴您一聲兒,他不會讓那家子老雜種小雜種好過的!」
她日常罵紀炳輝的時候會罵點「老匹夫」這是跟單良學的,現在搬出了本色用詞,公孫佳道:「聽說了?」
單宇恨得要死:「他怎麼還不死?!」
公孫佳道:「都死了,他還不死,才好玩呢。霍叔叔呢?」
霍雲蔚背著手走了出來:「放心,我在。來,有好東西給你看!」
公孫佳來了興趣,提起衣擺跟他進了屋,只見霍雲蔚拿出一份稿子來:「看看。」
公孫佳一打開就笑了,岷王他們還沒查證,霍雲蔚連判詞都寫好了,並且說:「這回你參,輪到我來判了。」
按霍雲蔚的安排,紀宸的爵位被奪了。他和他三哥就成了白身,兩人的兒子由於父蔭而得的官位也被擼掉了。一氣擼掉了紀炳輝兩房兒孫的職位,霍雲蔚還說:「他們雖不全似司徒子孫那樣佔據要衝,清貴的位子也有不少哩。這個有趣,要安排。」
公孫佳道:「容尚書他們,也不能忘了。」
「我心裡有數。」
公孫佳很好奇地問:「我外公家的事,您大概是知道的,可您跟紀氏又有什麼怨仇?」為了江山社稷當然是要打擊紀氏的,為了先帝走得安心,也不能讓紀氏得意了。可是霍雲蔚配合得這麼好,步調與她這個紀氏的仇人完全一致,這就是什麼信念、報答先帝恩情能解釋的了。
霍雲蔚輕笑一聲:「窮酸幕僚的兒子,你說呢?」
公孫佳翻了個白眼,她大概能知道霍雲蔚的遭遇了,紀氏在這方面是真的會分得很清楚。霍雲蔚道:「貴妃娘娘當年倒是真想對我好,衣食住行比她嫁進來之前都好了許多。就是啊,這衣固然不錯,配飾必須減等,食我得到別處吃,屋子布置得不錯,卻打發得遠,出行我得排紀家子弟的後面,不能與今上同行了。先帝和陛下尚且待我如家人,紀氏算個什麼東西?」
羞辱。公孫佳心道,有心有肺的誰受得了這個?口上卻說:「那司空當年有意招先父為婿,是真的恩典了。」
「呸!」霍雲蔚罵了一句,「老潑皮想得倒美!我看你爹和我爹一樣,都是拼著為了爭一口氣累死的。」
這個么……公孫佳不予置評。她說:「就眼下這個案子,恐怕不夠你定的這個罪。」
霍雲蔚道:「你拿來的,能錯到哪裡去?就算不是,也得讓它是了!這個不夠,還有太尉他們查的呢!哪怕不能立時結案,查出來的也夠了…放心,他們這些人吶,嘖!做的只會比你知道的更過分!嘿!從來就不會俯下身子認真看看底下的人和事。」
「您是真不怕我被人騙了,也不怕是他們的反間計,御史一查,原本不見的人從土裡冒出來湊數呀!」公孫佳笑笑,「您順順氣兒,呆會兒面聖還這樣,顯得是挾私報負。」
霍雲蔚深吸了一口氣:「冒出來就再給他按進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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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果如霍雲蔚所想,無論是岷王還是鍾源都不想紀宸有翻身的機會,一個嚴格對兵事不是很通。然而好容易抓到機會告狀的人是不肯放過這根救命稻草的,將自己手上所有的證據都攤了出來。別的可以造假,這軍書名冊上一堆名字,實際軍營里人數不符,數人頭嚴格還是遊刃有餘的。
「從土裡冒出來」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岷王等人的效率很高,半月之內打了個來回,連同核實公孫佳所奏情況,嚴格還收到了許多士兵的狀紙。他們還聽了士兵們的揭發,往鄰近的營里也走了一遭,情況比這裡略好些,卻也是嚴格不能容忍的。
嚴格此人有些奇怪,雖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卻有著點天真,對賀州勛貴的違法、粗鄙很瞧不上,卻又相信賀州舊勛作為武將帶兵應該帶出一支「王師」來。拿王師的標準來卡,他就不能容忍眼前是這個情況,回來除了彙報,又單寫個奏本把紀宸給參了!
另一邊,半個月不夠朱勛查完所有,過一遍怎麼樣得個一年半載,但也查出些問題來,兵馬不如開國時那麼好是真的,總體也還看得下去,並非沒部都有四成空餉那麼嚴重。
只是擱紀宸手下越久與紀氏關係越親密的,毛病越多,越像前朝。其中也有嚴格自律者,朱勛把這類名單記了下來。「他才幹幾天?嚯嚯不了太多。」朱勛說。
這話送到霍雲蔚手裡,被霍雲蔚改成了「幸虧紀宸統兵時日不久」,意思頓時嚴重了。
所有人都在忙,就公孫佳很閑,連判詞都是霍雲蔚讀的。往紀府里收紀宸的侯印,派的是容逸,公孫佳都沒用親自去,她留在政事堂,將紀宸、紀憲一等人的名字勾掉,寫下了幾個他們騰出來的職位。
這些職位霍雲蔚肯定要安排人,她拿去兩個,還得給京派留一點,很快就瓜分完畢了。最後把她經手議功的名單又檢查了一遍,發現總體問題不大,左路是確實打了仗的。
章熙對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很在意,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他現在反而對紀炳輝及其家人沒那麼關注了,他在等著朱勛那裡巡查的結果!
公孫佳便不打擾他,告退之後跟霍雲蔚對了一下值宿排序,今天輪著霍雲蔚,她便很歡快地回家了!雖然回到家裡也會有許多人登門拜訪,可是家裡她能支使的人更多呀!公孫佳就很快樂。
一路上,單宇都很開心:「老雜種也有今天!就得割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的割他!」
公孫佳含笑閉目養神,直到進府才說:「他沒韭菜耐割。」
下了府,單良親自迎了出來:「君侯,任魁來了,說是想見您,有要緊的事兒跟您說。」
公孫佳一挑眉:「是么?帶到小花廳。」
作者有話要說: 說一下哈,那啥空餉是官僚體制里不可避免的……
皇帝父子對手下好,一是人好,二也是因為他們在創業,白手起家得能攏住人。紀家不一樣,人家闊了多少代了,就更講究等級。
嚴格老兄……跟南征時的公孫佳有點像,也以為「王師」跟書里寫的、嘴裡誇的一樣了。不是他無能,而是如果平時不接觸,這就是他的知識盲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