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補刀
章熙與趙司徒在房內說了什麼, 竟無人知曉。公孫佳等人都在外面候著,各人心中都有揣測,卻又不敢保證自己猜的是對的。
公孫佳與趙司翰等人猜得更接近事實一些, 因為按照慣例, 這種時候國君駕到,一般都是老臣快要死了。重臣將亡,否則帝王會問的話題也就那麼幾個。
問後事,主要是問繼任者, 以及朝廷大事。問前事,主要是問皇帝對之前發生的事的一些疑惑,希望人之將死不要把秘密帶墳里。問後人, 問問他看好哪個皇子, 以及皇帝有人情味一點,問問老臣不太放心的子孫,需要什麼照顧。
但是具體到問題怎麼問、怎麼答, 君臣二人都不是善茬, 委實難猜, 公孫佳甚至有一種「等會兒不陪陛下回宮,留下來問一問」的衝動了。她最終克制住了這種情緒, 熬到了章熙從裡面出來, 又陪同章熙回宮。
回去的路上, 章熙面容未見凝重, 讓人產生了「趙司徒病得不是很重」的錯覺。車內很安靜,公孫佳的心也平靜了下來,她已拿定了主意:無論司徒如何,我該做的事要加緊了。一路上,章熙什麼也沒說, 回宮之後他也沒問公孫佳的意見,公孫佳也就回了政事堂。
政事堂前,朱勛正在當庭踱步,看到公孫佳回來不由喜出望外,大步走上前來問道:「司徒怎麼樣了?」
公孫佳道:「我沒著,陛下與司徒閉門密談,然後就帶我回來了。您怎麼這麼關切?」
朱勛直言不諱地說:「司徒這個人吶,有心眼兒,不過心裡明白、也能忍,也不苛刻。他要不好了,新補來的人未必有他這麼好相處!」
公孫佳道:「那還要看陛下的想法。」
一語落地,霍雲蔚從裡面走了出來,也問:「如何?」
公孫佳搖搖頭:「我沒見著。」
霍雲蔚道:「你等下再去一趟趙府,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麼來。司徒這個時候與陛下說的話,至關重要。」
公孫佳道:「明白!霍叔叔,不管司徒說什麼,咱們要乾的事兒,難道就不幹了?哪怕他說了相反的話,咱們的路也是要走下去的!燕王舊屬的考評我做出來了,剛才交給了陛下,您儘快安排。不把燕王的人安排好了,陛下也沒心情應付別的事兒。比如紀氏。」
朱勛又插了進來說:「陛下已說不追究,這可怎麼好?」
霍雲蔚卻奸狡地笑了:「不然,不然。太尉,陛下說的是闖宮的事。我們要辦的,是他們橫行不法的事情。嚴格參的事兒,不是還沒有定論么?至少也要問他一個治軍不嚴!他紀宸手下難道就只有這一樁不法的事?」
朱勛道:「害!不早說?司徒又病了,干這個他拿手啊!」
霍雲蔚輕笑一聲:「世上難道只有司徒一個人會用御史?」公孫佳道:「那您請。」
霍雲蔚道:「你跟得上么?」
「我跟不跟得上有什麼用?只要陛下跟上了就行!」公孫佳說,「您快著些兒,把名單定下來!」
霍雲蔚道:「陛下已命人將你寫的考語轉給我了,我看了一下,燕王長史彭犀沒在裡面?」
公孫佳道:「他有傲氣呢。」
「呵,」霍雲蔚說,「我這就安排他們的職位,咱們一同面聖去!就這幾丁人,能費什麼事兒?」
他說干就干,捲起袖子飛快地寫好,他雖是吏部的侍郎,卻又在政事堂,沒經過尚書就安排了這些人。這也是因為要安排的是燕王的舊屬,吏部尚書也不是很想沾這事。
天擦黑前,朱勛、霍雲蔚、公孫佳這政事堂僅剩的三人一同去見章熙。霍雲蔚上了他的安排,章熙掃了一眼就隨意畫了個押。然後將奏本往前一推,人往後一仰,問道:「你們有事?」
朱勛第一個開口:「陛下,燕王死了,舊屬、部將也安排完了。咱是不是得把朝上積壓的旁的事兒給辦一辦了?」
章熙問道:「哦?」
公孫佳道:「嚴格彈劾紀宸的事兒,已經壓了有些日子了,拔-出蘿蔔帶出泥,還查出了他縱容部下屠村冒功。按法,殺人一家三口以上或手段酷烈又或是蠱毒,是為『不道』罪在十惡。這事兒不算小,要三司會審,麻煩得很。接下來汛期又快到了,將會很忙。司徒又一直告病,再不審,就沒功夫了。」
章熙道:「政事堂會同三法司,快些將事情辦完吧。」
三人一同應聲稱是。
章熙忽然說:「若是司徒不好了,你們認為什麼人可以接任?」
朱勛道:「朝上這幾塊料?哪個配做司徒?」一個趙司徒,也是因為當年他們剛入京,怪羨慕這些人家的,土包子心裡怯。這麼些年下來,小一輩是附庸風雅,老一輩也以與舊族聯姻為樂。但是朱勛自打做上太尉之後,這經歷過於坎坷,尤其是被紀炳輝這個風雅人擠兌得,讓他本能的排斥舊族勢力再進政事堂。
霍雲蔚答得中規中矩:「全憑陛下聖斷。」
公孫佳也想像他們這樣說話,突然想起來章熙才見過趙司徒,反問章熙:「陛下已有人選了么?要我們如何配合呢?」
章熙笑了:「要你們都聽他的!」
朱勛不幹了:「他是皇帝嗎?!」
章熙道:「當然不是。」
「呸!」朱勛乾脆利落地表明了態度。
章熙問道:「你們呢?」
公孫佳道:「要不,臣回去練練陽奉陰違?」
霍雲蔚心道:趙司徒怕不是推薦的紀炳輝吧?狠,太狠了!紀炳輝這下死定了!
霍雲蔚最後答道:「臣只聽陛下的。先帝在時,曾命我二人投東宮,先帝在東宮見到我們了嗎?如今陛下要讓我們聽命於另外的人,我們也是不會幹的。」
章熙笑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意。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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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離了政事堂,天色已晚,今晚朱勛當值,他對另外兩人說:「只管去!今夜我守著宮裡,什麼人來闖宮都別想見著陛下!就算紀炳輝想自首,他也別想踏進宮門半步!」
公孫佳道:「朱翁翁、霍叔叔,如今政事堂就剩咱們仨了,咱們都是賀州老鄉。」
朱勛道:「害!這不挺好?」
公孫佳道:「不太好!恐怕真的會添人進來,您留點兒神。」
「憑什麼呀?」
霍雲蔚也說:「恐怕是得有京派的人進來。咱們是陛下的自己人,陛下也想全天下的人都變成他的『自己人』不是?」
朱勛道:「好容易舒服了兩天!知道了!你們去吧,搶在京派進來之前,咱們干件大事,要幹得漂漂亮亮的!才好叫新人知道,誰才是說話的人!我就看京派里沒有能及得上司徒的嘛!去吧去吧!」
公孫佳就直奔司徒府探消息,霍雲蔚則去安排後續。
到得司徒府,趙司徒已是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了。趙儉將公孫佳迎進府里,低聲道:「阿翁快不行了,與阿爹他們說了一陣兒話,快些跟我來!」
公孫佳到了趙司徒跟前,趙司徒被喚醒,看到是她來,眼睛里又閃出些亮光來。公孫佳上前握住他的手,說:「您躺好,別用力。我跟您說,回去之後我們就請旨了,燕王舊屬已經安排好了。陛下已准許。還有嚴格參紀宸的事,請旨后,陛下說,『政事堂會同三法司,快些將事情辦完』。」
趙司徒聽得認真,吃力地說:「很好。不要為我耽誤了。」
公孫佳道:「我不能總躲在您的身後呀。」
趙司徒道:「出手了就不要留手,你要對付的,不是好人。」
「是!」
「人死如燈滅,不要讓它死灰復燃!要他死得透透的!」
「是!」
「陛下問我以後事,我告訴陛下,紀炳輝資歷夠又有陳王。這個人,要麼重用託付社稷,要麼就要殺了他。」
「明白了。」
趙司徒又召來兒孫,對公孫佳道:「陛下問我後事,我什麼都沒有託付,現在卻要你們互相託付了!你們要精誠團結才好!我立朝數十載,只有一條要傳給你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還是要盡量顧全大局。」
室內一片嗚咽,趙司徒命人焚香,讓公孫佳與趙司翰等人在他床前盟誓,結成同盟。雙方定下了初步的分工,現在趙司翰等人要守孝,公孫佳就在朝上戳著,由趙家人背後提供幫助。等到趙司翰出孝,公孫佳再助他家族重返朝堂。
之後,趙司徒命趙司翰將公孫佳送出府去:「你要留下來,倒顯得有什麼事發生了一樣。」
公孫佳只得先行回府,命單宇:「將咱們手上有關紀宸的案子抽出幾件來,你親自去,送到霍府。」
單宇問道:「要什麼樣的案子?」
公孫佳眯起了眼睛:「當然是貪污案!」因為這個案子是連著紀炳輝的,她得把紀炳輝拖進官司里,給他找點事做,別把注意力放到趙司徒的身上才行。
單宇答應一聲,抽了五份卷宗來,說:「這五份都是,是全給出去,還是留兩件,以備以後加碼?」
公孫佳道:「留一件,其他四件都給霍叔叔,他會知道怎麼用的。」
單宇帶上卷宗,徑直到了霍雲蔚府上,送完卷宗給公孫佳捎回一句話:「明白,添油。」【1】
公孫佳一笑,跟聰明人合作就是有這條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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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朝,霍雲蔚安排人沒有出來彈劾紀氏父子,因為按照霍雲蔚的安排,是要等之前那一件判下來之後,再緊接著告下一狀。
就在朱勛準備仗著老資格強行提及此事的時候,嚴格非常配合地出列催促:「難道司徒告病,政事堂就不做事了嗎?諸公如果屍位素饗,不如退位讓賢!」
朱勛心中一喜,還要裝成被冒犯了的樣子,說:「小子說什麼呢?誰說政事堂不做事了?陛下,臣等已結案!」
公孫佳上前,拿出了結果,輕聲細語地讀了起來。
稿子是公孫佳讓單良寫的,拿回來再讓書吏抄了,然後各人簽字蓋章。結果是,奪人-妻這事兒不大,但是緊接著的「不道」才是判刑的重點。他不但殺人奪妻,殺良冒功這事也被坐實了。無論是公孫佳還是鍾家,收集紀氏及其手下的不法證據不是一年兩年了,此時都「無私」地貢獻了出來。
這在「十惡」,有官職功勞也不能免罪,判一個秋後處決。
與此同時,又因為此案,牽連出了一個「窩案」,也都查明了,紀宸手下死黨被政事堂連判了四個秋後問斬。他們手下參與之人,也各依罪判弄,從斬首到流放、脊杖不等。
紀宸並不是不想幫他們說話,而是手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也脫不了干係,被政事堂拿掉了他的「征北將軍」,倒是保留了他的侯爵。
此議一出,滿朝嘩然。當時便有紀炳輝的門生出來為紀宸說話,認為罰得太重。「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征北久經沙場屢立功勞,如今燕王已薨,武將之中,無人能出其右。為家國計,還請從輕。」
嚴格便出來與他爭論:「正是為了國家,才要明法紀!一旦綱紀敗壞,多少場勝仗都挽不回!」
雙方不斷有人投入進來,鍾保國已經起複,見侄子和外甥女沒說話,他跳出來幫嚴格:「呸!敵人也要殺我們的百姓,你也殺我們的百姓,你哪邊兒的?!」
章昺站在朝上四顧茫然,他是個能拿定主意下狠心的人,不聯繫外家就不聯繫外家,這個可以有!可是紀宸被去職,卻是他始料未及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朝廷難道不用紀宸了嗎?那還能有誰可用呢?
他上前了半步,章昭站在他身後,伸手拽了一下他的后襟:「大哥,別作聲!」
章昺很反感這個弟弟,突然就很想為親舅舅辯護的,他鼓鼓勁,大步上前:「陛下!」
章熙投過來的眼神像刀子,刺得章昺心頭一涼,生生改了口:「政事堂所判極是!」
話音一落,章熙收回了目光,朝上不少人發出一聲嘆息——陳王可真是無情啊。
章熙一錘定音:「既然陳王也這麼講,那就這樣吧。」
散朝之後,不少人想湊近政事堂,政事堂的三位卻未做停留,朱勛一個眼色,將另外二人領回了政事堂。
三人坐下,朱勛道:「昨天熬了一夜,我得回去睡了,先說事兒!我以為你們倆幹事挺利落的,怎麼還給紀宸這小子留了個侯?」
公孫佳道:「拿掉他的兵權已經足夠了。這個罪過這樣已經可以了,再進一步,就太苛刻了,顯得不公道。」
霍雲蔚道:「是啊。」
朱勛板著臉說:「你們這還心疼他呢?」
霍雲蔚道:「您別急呀,誰說就要到此為止的呢?等下今天的奏本就來了!」
朱勛道:「就你們鬼主意多,磨磨唧唧的!依著我,早辦完了早省心!咱們也好與新來的人磨牙。哎喲,都不知道新近要補誰進來。」
公孫佳與霍雲蔚隨他嘮叨去,公孫佳道:「羈押犯人的地方可要用心,這些人征戰殺場多年,保不齊有什麼死忠劫獄呀。我去見見我舅舅,讓他們收押。」
「去吧。」朱勛擺了擺手。
「霍叔叔,明天就看您的了。」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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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回到兵部,朱雄那邊正忙著選新的替補,見到公孫佳說:「這個人選……」
公孫佳笑道:「您忘了?這銓選是歸您管的,我插嘴那幾次,是特例。您接著辦,甭管我。我回來在這兒跟我舅舅聊天兒。」
朱雄笑容滿面地說:「他可算是回來了!你們聊完,將他留一留,還想午飯跟他一塊兒吃呢。」
「好。」
結果,來的不止是鍾保國,還有鍾源。
一見面,鍾保國就不客氣地問道:「那今天怎麼只拿掉了他一個職位?就該把他剃個光頭!」他已有些懼這個外甥女,但是紀家的事除外!
好么,他跟朱勛一個想法!好在有鍾源幫忙解釋:「依法來辦,就該如此。做得太明顯了,會讓人同情紀氏的。他們家犯的那些個事,按律來辦他們就逃不掉。何必讓人說咱們的不是呢?」
鍾保國這才勉強接受了,問道:「那藥王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呢?」
公孫佳道:「那幾個人犯,還請您看管,我怕有人劫獄。」
「他們敢!」鍾保國瞪起了眼睛,又嘿嘿地笑了起來,「真要劫獄倒還好了!我就能宰了他們了!」
鍾源低聲道:「不劫獄也能宰的。」這話他不太想挑明了,好在鍾保國也不是真的憨,很快明白了:「哦,畏……咳咳。藥王啊,我下手利索,你下手也不能太拖啊!」
「二叔!」鍾源低喝一聲,「藥王自有成算。」
公孫佳道:「我聽說,人健健康康的活著,有一天一覺睡死了,這叫福氣。紀炳輝……哼!鈍刀子割肉,少割一刀,都算我無能!」
作者有話要說: 【1】添油,簡單的說,不斷加碼,直到對方完球。
呃,昨天的評論都看到了。怎麼說呢?他不是推薦紀炳輝,是讓紀炳輝死啊!章熙的態度辣么明顯,趙司徒還要推一把。真正的意思是:我要死了,沒有別人資歷比紀炳輝更高,他就是個不穩定的因素!你看著辦吧。呃,今天這章把這個寫得更明白一點吧。
如果不是己方不斷死人,尤其是有份量的人,輪不到公孫佳出頭。別的不說,她爹要是活著,就沒她什麼事了。就算她爹死了,要是她外公多活幾年,也不用她這麼早出來硬剛,這會兒她還擱家裡跟家裡讀書呢。
她是在「系統性壓迫」下的特例哈。 這個系統性的壓迫,一方面是性別,一方面也是年齡、論資排輩之類的。當系統性的壓迫存在的時候,如果是「按照一般的進程、條件」,那我還寫個啥?她就不該出現,早被系統清理掉了。
趙司徒那一代人,就到了換代的時候了。不是這個空檔期,新人菜鳥沒法上台。倒不是為了特意顯出公孫佳來,而是一個時代結束了,新的時代開始了。
對紀炳輝,最殘酷的不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