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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栗子

  不能滾!

  公孫佳還不死心,  硬是往前小心地湊了一湊,期期艾艾地說:「那、那我們要是滾出去了,是不是、呃、是不是就要有別人滾進來了?」

  皇帝被氣笑了,  含笑歪頭看著她,  沒搭腔。鍾源果斷爬起來,  用完好的那隻手將妹妹后領一提,  提溜著出去了。皇帝目送他們跌跌撞撞地離開,的笑容慢慢地僵硬在了臉上。

  鄭順踮著腳挪到了他的身邊,  正要提醒他得睡覺了,明天一大早肯定得有個早朝。趙成德死了,  皇帝又沒答應公孫佳和鍾源,明天就必得再與大臣們商議。鄭順已經可以預見,明天必是一場硬仗,  公孫佳走的時候可一點也沒有心甘情願的樣子,  明天還得再爭。

  皇帝嘀咕了一聲:「一對天殘地缺。」

  鄭順張了一半的嘴又停在了那裡,皇帝一回頭看到了他,  問道:「你愣在那裡做什麼?去把太子叫過來。」

  鄭順心思轉了好幾轉,口上手上卻一點也沒有遲滯的樣子:「是。」轉身出去親自去找太子,出殿門的時候想的還是「為何不宣太尉、司徒共議大計」,走到東宮就已經變成了「許是傷感了,想父子倆說說私房話」。

  到了東宮,太子也還沒歇息,趙成德死了,他也睡不著。鄭順將太子請到皇帝面前,自己又縮回角落裡,心裡琢磨著那句天殘地缺,湧起一股悲涼之感。

  太子認為皇帝深夜召他過來,  應該是為了趙成德的事情,哪知到了之後皇帝一言不發,彷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父子倆呆坐了一陣,太子輕喚了一聲:「阿爹?」

  皇帝似是被驚醒:「啊,啊?來了……」

  「是。」

  皇帝幽幽地說:「那一年,九兒才走,宮宴的時候,他的孩子問我,能不能教教她父親過世之後要怎麼辦。我賜了她田宅奴僕。」

  太子道:「阿爹與九兒君臣相得,自是一段佳話。」

  皇帝道:「我這兩天總在想,她說的是不是……不是『教』而是『救』?要是當時我答應了,這個孩子是不是還同小時候一樣,而不是因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強硬起來,人一旦強硬就容易染上戾氣。唉……」

  太子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皇帝簡要說了剛才的事兒,太子心道,看來沒出什麼意外,事情還是因為趙成德猝死而起。他一點也沒耽擱,張口就是:「這恐怕不妥!」太子如今看鐘源看得死緊,他都盤算好了,鍾源孝期一結束,就把鍾源往兵部里一放!尚書也好、侍郎也罷,他都能做得。到時候把公孫佳再往別處調一調,兩下便宜。

  「公孫佳往別處調一調?」

  太子點點頭:「阿爹一定也看出來了,她剿匪做得不錯,在兵部也是調度有方,但是她的長處並不拘泥於此,她不是一個純粹的將領。『儒將』還是將,她不是。她若真有本領,倒是不妨與霍雲蔚配合。阿爹不是說她染了些戾氣?再沾殺伐之事,恐怕不妥。」

  太子除了自己家,對外第一上心的是鍾源,捎帶著公孫佳他也考慮到了。一個姑娘家,又極其不能打,當然是走文官的路子更合適。鍾源不能親自上陣也沒關係,走從兵部升遷的路子,做個主帥。中層的將校,朝廷還是不缺的。

  皇帝長嘆一聲:「你還是準備一下,在你的東宮設宴。」

  「宴哪個?」

  「公孫佳。」

  「咦?」

  皇帝道:「你算一算,朝廷還有多少兵馬可派?」

  「各地駐軍、邊軍都不動,也還能抽出十萬到二十萬吧?倒是糧草輜重轉運會困難一些。」

  皇帝道:「你怎麼與紀炳輝一個毛病了?只管數數兒,不比一比真本事么?這一仗,胡騎有備而來,你臨時徵發的步卒,如何扛得過?白白消耗而已。所以,要就現在這一籃子菜,把飯給做好!什麼爛菜葉子、翻肚魚都別給我上桌!」

  太子一拍腦門,想起來,趙成德是老將了,持天子劍去燕王帳前是「整頓」,也不是率大軍馳援不是?忙補救說:「那阿爹打算派誰呢?這些老將……我總覺得有點不吉利了。」

  這幾年,三天兩頭折損老將,太子也挺頭禿的。

  皇帝道:「讓公孫佳去吧。」

  「啊?!」太子驚叫出聲,鄭順也原地踉蹌了一下,「她?這怎麼可以?且不說一個女孩子涉險,就是到了燕王那兒,她怎麼整頓?九兒在世的時候,燕王就憋著一股勁兒,想壓過他。如今把九兒的閨女派過去,嘖!才說她有點戾氣,您這又,算什麼呢?」

  皇帝道:「你不懂。」

  太子道:「那還不如鍾源呢!」

  皇帝道:「鍾源很穩,這很好。受傷之後也未見自暴自棄,是個有擔當的好男兒。但是他也缺了這點戾氣,更缺了點圓融。」

  「咦?我看他溫潤如玉,忠厚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太子見不得人說他表弟的兒子不好,親爹說他也要再掙扎一下:「難道公孫佳是小人嗎?」

  皇帝道:「你孫子都有了,今晚怎麼這麼沉不住氣?」

  太子認真地說:「我不明白,也看不出來為什麼要用她。不領大軍,只做監軍?她壓得住燕王嗎?」

  皇帝道:「她看得清形勢!應變也快。她才巡邊回來,熟悉天文地理、風土人情,此其一。燕王也不會認為她是紀氏的人,此其二。北地有多少九兒的舊部,此其三。她辦事精明,此其四。最後,她還有私兵,可以自保。你說的也是,老將,是有些不吉利。」

  趙成德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是有點讓人心裡發毛。

  太子被皇帝這一說,也覺得有道理,說:「她要是身體好些就好了。」

  皇帝仍念著那個「不絕若線」,道:「她與老將,差不多危險。就她了!經此一役,她只要活下來,你將來就多了一個可用之人!」

  「鍾源呢?」

  「讓他把孝給守滿,將來治平天下,講究道理禮儀!他是承重孫,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留下口實。」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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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佳不知道皇帝的安排已經出了偏差,跟她想的完全反過來了。她與鍾源回去之後見了靖安長公主,靖安長公主聽說皇帝讓他們「滾」,問道:「他兩隻手叉起來了沒有?」

  公孫佳道:「沒有。」

  靖安長公主一掃緊張的神色:「那就沒事兒。不讓去就不讓去,我還嫌燕王那個小畜牲不做人呢!平白給他當差,做夢!」

  公孫佳想了一下,說:「這機會難得呀。」

  鍾源道:「我就接著守孝。藥王,這事你不要再爭啦,再爭下去,陛下該叉起手來了。」

  公孫佳很鬱悶地道:「那就太便宜燕王了!」她跟燕王也不怎麼和睦,「我才巡邊回來,把那兒理得挺順當的呢……不行!」

  靖安長公主道:「行不行,你說了不算!看陛下吧。」

  公孫佳突然問道:「那……我和舅舅兩個人同去呢?舅舅做主,我做副,出頭他去,聯絡我來。不能便宜燕王!再說了,岷王、安定王出鎮,是我起的頭,燕王是會護持他們兩個的人嗎?他的手足情可沒那麼深厚。這兩位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怎麼見中宮和東宮?」

  靖安長公主吸了口涼氣:「確實……女人沒了兒子,是不會講理的,皇後會怪你。哎喲,那個胡人,什麼可汗,他好好的在草甸子上呆著不行嗎?就到處跑!明明你的主意極好的,他偏來給咱們搗亂!」

  鍾源想了一下,說:「也行。藥王,你去拜見朱翁翁,請他為你做說客,說服陛下。」

  「咦?」

  「你已經與陛下爭過幾回了,不可自己再爭。」

  「好,我這就去。」

  「天這麼晚,朱翁翁也許被召入宮了,你再跑個空,先住下,明天早朝就能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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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佳依鍾源之言就在鍾府住下,第二天成了全府最早起床的人,匆匆梳洗之後往宮裡去聽差。

  這一天也不是大朝會,她到兵部才坐下就被皇帝又提了過去。

  公孫佳心道,不是說手沒叉起來就不是真的滾嗎?現在不是該與太尉他們商議新的人選嗎?叫我做甚?

  到了皇帝面前,公孫佳目不斜視地行了禮,起身掃一眼皇帝,完全看不出喜怒,她也不免心中惴惴。皇帝給她賜了座,示意鄭須將一個綉墩搬過去緊挨在皇帝身邊,公孫佳不明就裡,還是乖乖坐了。

  皇帝抬起手,公孫佳心裡緊張,瞪大了眼睛能夠清楚地看到皇帝手上的老人斑。皇帝的手落在她的頭上,摸了一把:「你爹走的那一天,我要是去了就好了。」

  公孫佳更糊塗了:「陛、陛下?怎麼說起那麼久遠的事情了?」

  皇帝笑笑:「不過幾年,你覺得久遠,是因為這些年你太忙了,事情太多了。事情一多,日子過就既快且慢。那一天我要是過去了,看看你們,聽聽你的難處,你就不會被逼得這麼倔犟。哪怕只是說一句,孩子,我來晚了。」

  公孫佳整個人像泡進了醋缸里,酸得要命,眼淚也酸出來了:「翁翁!我十七歲的時候,才見到栗子樹,第一眼就覺得自己活像個毛栗子,外頭要不長滿了刺,裡頭就要被人扒出來吃了。嗚嗚……我好難呀。」

  兩人沒有談論朝政,沒有說忠孝之道,更不提恩怨情仇、勢力平衡,一個老人絮絮叨叨,一個姑娘哭得昏天黑地。

  公孫佳打起嗝來,皇帝道:「打水,洗把臉,喝點熱茶。」

  公孫佳哭了一場,心中塊壘全消,長久以來自認可以應付一切,心底卻也有那麼一絲期望——如果能有一個人明白她的難處,聽她痛痛哭哭哭訴一場,就好了。

  皇帝笑道:「哭出來好,果然是我到得晚了,早些叫你哭出來,就好了。現在可以說正事啦。」

  公孫佳洗完了臉,正準備喝茶,聞言將茶盞一放:「什、嗝、什、嗝、什麼、嗝、事兒?」

  「喝茶,壓一壓。」

  嗝壓下去了,公孫佳才聽皇帝說:「你敢攜天子劍北上么?」

  「是!」公孫佳說得特大聲!聲音里透著過年般的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對鍾源肯定是愛護的。但是從公孫佳的角度來說,拿到手的才算自己的,所以有機會就想讓表哥抓住。

  皇帝和太子不一樣,他們地位更高,認為自己能夠保證鍾源的將來,所以鍾源現在要做的反而不是眼前的利益,而是「養望」。這也是從亂世進化到盛世必然會有的對官員的要求上的變化。

  趙司徒提公孫佳,是為了她好。畢竟一個臣子,鋒芒畢露還挺陰險,又挺記仇死咬不放,這就不好。

  但是皇帝想的是,她有戾氣,化解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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