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鍾祥
鍾源講了個大概,最後勸解公孫佳:「姑姑一生坎坷,難免有些脾氣。阿娘常說,沒脾氣的人都被搓磨死了,她能撐到現在已然不易了。並不是心裡不疼你,只是有時候脾氣上來也是管不住的。我們為人子女的,只有體諒父母。」
公孫佳卻問:「太婆怎麼樣了?」
鍾源道:「御醫瞧過了,靜養。對了,先回府拜見她老人家,報個平安。」
「好。」
「不對,別打岔,跟你說姑姑呢。」
公孫佳點點頭:「我明白,沒怪她。」
鍾源低聲道:「我說這些不是場面話。你想,人生在世無過忠孝二字,無論犯了哪個字,哪怕只有一些風言風語,你在世上都要寸步難行。」
公孫佳愕然:「我做什麼錯事了嗎?」
鍾源道:「你這一天一夜,不是慪氣?」
公孫佳翻了個白眼:「這個時候哪家不準備過年?阿娘與紀四慪著氣,讓她帶著脾氣來理事,還是讓她忍氣吞聲?以前阿爹在,這些事阿爹來扛,現在阿爹不在了,我扛著,她可以消消停停的與人鬥氣,無後顧之憂。」
鍾源嘆了一口氣:「真不是因為昨天姑姑說的那個話?」這話明明就還有點怨氣的,雖然不能怪表妹,但是總歸不如一團和氣。
公孫佳失笑,道:「你養過貓嗎?雖然身子小小的,感到危險的時候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越危險就裝得越凶。這個時候靠近它,會被撓的。心疼它的人會把危險挪走,沒那麼大度的人開始打它。她是這樣的,我也是這樣的,相互之間何必計較太深?」
鍾源放鬆地倚在車壁上:「話雖如此,姑姑這一生也未免……」
「打住!」公孫佳一舉手,「我還活著呢。」
「別胡說!對了,要防著紀家報復。」
公孫佳也往後一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旦扛不住了,我就向陛下哭訴去,他還能不管我嗎?瞧瞧我這些人,出門必要結伴,不致落單被人圍毆,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只要不是一刀斷頭,但凡有一口氣在,我都要把這個盤口翻過來。」
鍾源撫額:「你答應了我的,安心靜養。才好了幾天?你說?我說過了,我只要你好好的!」
「只要紀家不再惹我,我樂得清閑啊。只怕樹欲靜而風不止……」說到一半忽然想到下半句,公孫佳的情緒壞了起來。
鍾源道:「這麼多年了,無非那麼些事,也都得心應手了。再難也不會比當年難的。」
公孫佳想起喬靈蕙和家中老僕說的「當年」點點頭:「也對,咱們起自布衣,終登高位,什麼時候怕過了?」
鍾源開玩笑地說:「還是要怕一怕陛下的。」
公孫佳糾正道:「敬畏。」
鍾源認真重複:「敬畏。」
表兄妹倆達成了共識。此後一路無話,各自閉目養神,直到馬車在郡王府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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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一片就住著鍾家一家人,卻有一大片的府邸。出降一位公主就要開一座公主府,公主權勢不如皇子,規格卻是一樣的,這一家好幾位公主,幾座公主府連成一片,很是壯觀。
鍾秀娥已經坐立不安一整天了,喬靈蕙在一旁陪著她,也是停不下來的直打轉。聽聞公孫佳到了門口,鍾秀娥奔了出來,一把薅住閨女,上下打量見她沒什麼不妥之處,才哭了出來:「你怎麼就不見人影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活?」
邊哭邊往公孫佳身上打了兩下,第三下還沒碰到公孫佳,鍾源已眼疾手快地攥住了鍾秀娥的手腕:「姑姑!進去說話吧。」
追著鍾秀娥出來的鐘保國卻誇公孫佳:「遇到事兒知道跑去莊子里有自己親兵的地方,很好!不過啊,以後你往這兒來,進了這兒,我看誰敢動你!走,進去給你太婆、外婆瞧瞧!」
一大家子人都在,公主們也不回府,都聚在老太妃的房裡。老太妃見公孫佳完整的回來了,嗔道:「你這孩子,又沒做錯事,何必用逃?」
公孫佳眨眨眼:「啊?有什麼要逃的事么?我是對賬去了。」
鍾祥沉聲道:「你對什麼賬?」
「要過年了,今年的舊賬、明年的差役租子,都得安排下去。」
鍾秀娥吃了一驚:「你?」
公孫佳對母親笑笑:「都辦好啦。」
鍾秀娥有些難過,覺得是自己說了重話才讓女兒賭氣去操勞的,磕絆了一下,道:「有我呢,你忙這個幹什麼?也不好生歇著。那一家子都是白眼狼,你獨個兒出去了,磕著碰怎麼辦?」
鍾祥忽然問:「都做了什麼?」
公孫佳答道:「對了今年的賬,安排下明年的事兒。呃,就,我把私兵減半了,打發去種田,養不了那麼多人。」
鍾祥問道:「怎麼減的?」
「留下最好的,畢竟還是要有人看家護院的。家裡失了一大宗的財源要節省,花一個錢就要頂一個錢的用,我只養最能打的。」
「光有傻勁可不行。」
「嗯,百夫長、千夫人我都留下了。」
鍾秀娥聽著一問一答也都能聽懂,看父親的樣子,女兒幹得也不算差,內心欣慰。她對家務也是熟稔的,道:「夠用嗎?」公孫家好些個莊田,還有府邸、別院之類,出行也需要護衛,以前也是有專人干這個的。
公孫佳道:「差不多。以後再看,要是太花錢,也可再減一些。」
鍾秀娥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道:「那可能不大夠。」
公孫佳道:「不夠的時候再加征就是了,都在那兒呢,頭領還是那些頭領,新人也帶得起來。」
鍾秀娥還想說什麼,鍾祥已經說了:「你做事我可以放心了,我不放心的是你的身體。來,擺宴,別餓壞了,都吃完了再走!」一面攜了公孫佳的手,殷切叮囑:「回去之後,家裡的事情要多留心……」
鍾秀娥叫了一聲:「阿爹!孩子身體不好,您怎麼還讓她耗神……」
鍾祥道:「不用你管,她做得下去。」
鍾府的家宴排場也頗為盛大,照顧到公孫佳才死了爹並沒有歌舞,但是一家人也是言笑宴宴。席間並不提紀四娘說的話,只說她的下場——被婆家關了禁閉。
容太常幾乎要愁禿,懲戒了兒媳婦,是打了親家的臉,不懲戒,皇帝那兒就差直接下旨了。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帝也在拉偏架!雖然皇帝日常拉偏架,容太常這是頭回遇上皇帝不偏向自己。以前因為他站太子的隊,皇帝對他是多有回護,現在……
容太常想了一宿,第二天做了個艱難的選擇,把兒媳婦關了起來,下令不許再提這件事了。還要擔心東宮會因此不喜。太子是隨皇帝一路征戰上來的,幫著親爹守大營的事沒少做,但是他的弟弟們也漸漸長大了,皇帝總是不肯死,容太常總覺得這裡面水太深。
關了兒媳婦之後,他索性自己也稱病告假,一家子「病」了好幾個,實是個圓滑的人。
公孫佳的三舅媽朱氏嘲笑了一聲:「出息!丁點事兒不肯扛,能有什麼前程?」
三舅道:「王八活得長,全靠脖子縮得好。」
「那也得殼子硬!」
兩人像說書一樣,全家都笑開了。
公孫佳這個時候又變得乖巧謙虛,問道:「那……咱們不管容家了?聽說他們家筆杆子厲害。」
二舅母湖陽公主道:「害,兵來將擋!怕他么?還有我們呢!」
鍾源大概是最了解公孫佳脾性的,說:「你現在知道擔心了?你想幹什麼?天氣不好,你在家裡好生休養!」
公孫佳確實是有一點想法的,見狀笑笑,並不多言。鍾祥一錘定音:「不怕鬧大。」
公孫佳乖乖點頭,此後便乖巧在坐在老太妃的下手。她吃得不多,撐著腮輕輕地笑著,腦袋一會兒轉向這個、一會兒轉向那個,誰說話她就看誰。
鍾家這群人除了皇帝就沒怕過誰,嘲笑完了容太常就開始說些小新聞。誰家辦了宴會有新鮮歌舞了、誰家新得了個廚子味道好了、誰上朝的時候踩著冰跌跤了……之類的。
吃過飯,老太妃還要留鍾秀娥母女三人住下,公孫佳笑道:「太婆,我是來接阿娘回家的,您想她了,讓她明天再來看您。今兒還得回家安頓呢。」老太妃這才作罷。
鍾祥吃酒吃得高興,踉踉蹌蹌地被扶進室內,靖安長公主搭手將他往床上放了,道:「老東西!你這又是發的什麼顛?哎!你怎麼了?!老不要臉的!」
卻是鍾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丫環們竊笑兩聲,識趣地放下捧的物事,退出去將門掩了。靖安長公還要嗔怒,卻見鍾祥流下了眼淚,由吃驚道:「你這回醉得可真是不同尋常。」
鍾祥攥著老妻的手,喃喃地道:「妹子,咱們不容易啊!我好容易又等到了一個!」
他們是表兄妹,「妹子」是打小的稱呼,靖安長公主老臉一紅,旋即問道:「你這又是說的什麼?」
鍾祥抽抽鼻子:「你我都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嗎?不是啊!咱們聽表哥的,不是因為服了他嗎?」
「對啊。」
「我向來是不肯服氣的,可有時候,人不服氣是不行的。表哥,他厲害,我服他,聽他的話。跟著他是沒有錯的!他也帶著咱們上天了!我就覺得天命也就那樣了,鬼神也就那樣了!有什麼了不起?當年那個書生,說我殺孽太重必有報應,我不信還打了他一頓。直到大郎、大郎……嗚嗚……」
靖安長公主想起長子,也嗚咽了:「死鬼!你提這個做什麼?咱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咱們還有阿源。」
「我怕呀!咱們生的這幾塊料,果然只有大郎與大娘算是材料兒,其他的,憨的憨、魯的魯,看守家業是指望不上的。真怕這就是報應!叼著一嘴的肥肉,別人告訴你,明天要餓死,怕不怕?怕!
二娘不算笨了,可也精明不到哪裡去。二郎他們能看到第一層,二娘能看到第二層,可人心吶,裹著千百層的皮!大娘好啊,我們對不起她,她死了。大郎……也走在咱們前頭了。大郎呢,他的弟弟們都服他。阿源是個好孩子,可世上沒有叔叔聽侄兒的號令一步不違的,他差著點兒……」
「哎喲!哎喲!」靖安長公主不住叫著,拍打著丈夫,「又說這些,是要哭死我么?」
「我就看上公孫昂,這小子,有能耐,我把二娘嫁給他,他也有良心,教大了阿源。我原以為,我走了以後,他們倆搭著能撐起這個家。誰知道公孫昂也走了,這麼大一個家,就一個腦子好使的,怎麼帶得動哦……愁得我喲……」
靖安長公主哭得更凶了。
「可這有什麼用?咱們一路走過來,多少大戶全家腦袋掛城樓?有多少還是我把他們掛上去的?還得自己人有本事才行!我等啊等,今天看,藥王可以了。」
靖安長公主哭都被嚇忘了:「你放什麼屁?藥王?她幾歲?她還是個病孩子,還是個姑娘家!」
「腦子不分什麼男人家、姑娘家!只分好使不好使!」鍾祥抬起袖子一抹鼻涕,「你要她什麼事都不幹,她自己還不答應呢!以後,叫他們兄妹倆多多親近,互相照應。」
「啊?」
「嘖,啊什麼啊呀?我能把閨女嫁給馬奴,就能扶外孫女當家!病孩子怕什麼?明天趕緊找個筆杆子,給我寫篇字兒,就寫……我雖然殺了些人,可也助表哥打下太平天下,天下太平了,要少死多少人?總能抵得過殺孽了吧?那年那個和尚說什麼霹靂手段、菩薩心腸的?也寫進去!多抄一些,給道觀、寺廟多上香油錢,燒給神仙們!要保佑我的阿源、藥王長長久久的活著!」
靖安長公主也覺得這個好辦法:「成!明天就辦!是該給神佛上供。可是藥王雖然不笨,她真能行?我只要她好好活著。咱們一路過來不容易,大人吃苦就算了,是為了換來小輩兒甜,小輩兒里只有她吃了苦頭,我得讓她多甜甜,你別折騰她。」
「我今天落到她的那個地步,能做的也不過這樣。二娘白長一副聰明相,都不知道藥王已經當了家了!連夜出城,就把賬給對好了?差役安排完了?公孫昂的私兵兇狠奸狡是有名的,這麼順當,之前一定有故事!哪怕公孫昂生前有安排,他死後藥王肯定也做得不錯。
也好,就讓二娘給藥王打理好內宅,等藥王長大了,招贅一個,她養好外孫,一輩子也就不愁了。」
「啊?!」靖安長公主道,「你這是在賭啊。」
「賭?我跟著表哥在賀州老家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就是這樣了。咱們做咱們能做的,剩下的,就看老天賞不賞臉了,我老了,不與天爭了,我服了,請老天可憐可憐我吧。」
「好。我本來就打算再為藥王求個御醫,就養在她府里,時刻調理,如今也一併辦了吧。」靖安長公主也是個痛快人,拿定主意便不回頭。
她又有疑慮:「你說藥王……」
「那是公孫昂的種!」
「那二娘……」
「先看藥王怎麼安排吧。」鍾祥又是哭又是說,酒意也散了,又下了一道命令:「派個人看看藥王家裡、外面的莊子,都有什麼動靜。看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