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考功
這吏部大考,自從公生夷調入吏部以來便每年都參與,隻不過剛開始幾年,他職分低,沒經驗,隻是個幹雜活跑龍套的,做一些給堂官大人們準備文稿,抄抄寫寫之類的案牘瑣事,誰想到,曾經的弱冠少年,現如今已然開始獨當一麵,全權負責北海國官員的考評了。
同往年一樣,吏治大考依舊是尚書大人和左右侍郎分別帶三組隊伍進行考核,對被考評人員當年的政績進行評定,分別給出擢升、留任、調任、罷免四種意見報皇帝裁決。
之所以說吏部權力大,這每年一次的吏治大考占了絕大原因,舉國上下官員多如過江之鯽,皇帝日理萬機,還要操心三宮六院婆婆媽媽的事兒,哪有心思記得每名官員的信息?基本上都是吏部報上來意見,皇帝大筆一揮,全盤同意,極少會有改動。
公生夷今日也起了個大早,提前了半個時辰去吏部衙門熟悉今日所需的文卷。倒不是因為昨日和胡海若在同安集探查蛇頭的消息,實在忙得暈頭轉向,事到臨頭才想起來,開始熟悉卷宗。他做事一向謹慎,已然拍板決定了的事情往往還要反複確認無誤之後才會叫部屬執行,桌上堆放的卷宗和檔案,他自然是早已熟記在心——隻不過,多年形成的習慣使然,仍需再親自過目一遍他才放心。
那是一份今日的被考核對象官員的名單,由吏部考功司的文抄小吏整理好了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了公生夷的案頭。公生夷有輕微的潔癖,素來最喜歡那種端端正正、一絲不苟的東西,就連文件的擺放,都必須嚴格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來,否則他便怎麽看怎麽別扭。
吏部負責全國上下所有官吏的任免、褒貶和考核,吏部檔案庫裏裝的各類文件、卷宗和檔案之多,之雜,可謂車載鬥量、汗牛充棟,有若天上星鬥,數之無窮無盡,須得按年份、官職、部別等分門別類地放好才不至於丟失、遺漏或者找不到。
為了怕年歲久了,那些金貴的書本子被蟲子給蛀了,吏部每年都要趁秋高氣爽的時節雇人把檔案庫裏那一屋子一屋子在外人看來足可以影響整個北海國官場的案卷翻出來,在大太陽底下撣撣灰,曬一曬,既除臭,又除蟲。
至於為何一定要雇人,自然是因為書太多的緣故,部裏多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哪裏幹得了這麽重的活計?
然而終究是因為書目太多,搬出來的時候雖說也是按類擺放,但入庫歸檔的時候總會零零散散多出一些書本來,這可簡直要了親命,既不敢亂放也不敢亂丟,眼下看似用不著的東西,誰知道過得個幾年會不會是考評某位大人的重要材料?關鍵時刻要是找不到,掉鏈子,整個考功司都要跟著吃掛烙。也是幸虧了吏部有了公生夷這個人形歸檔機,但凡是經他過目的文案,均能記得一絲不差。北海國從中央到州府,官員皇皇萬餘,他竟能記得每人的官職品級以及所做功績,就連曆年的考評結果都記得絲毫不爽。
公生夷一撩官服下擺,端坐在椅子上,拿起今日的文檔,一頁一頁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那檔案中有些是近期整理出來的,有一些則是多年前的存底,有些紙張更是經過多年的晾曬而發黃變脆,翻頁的時候不得不萬分小心謹慎,防止一個不留神則“屍首全無”。
公生夷修長白皙的手指撫過一頁頁舊檔,他心中在默默記憶,忽然,一張枯樹葉一樣的黃色紙頁從他麵前滑下——很明顯,這張紙並沒有裝訂好,隻是草草夾在檔案中,此刻正孤零零的隨風飄散。
考功司的文吏越發的粗心大意了,在準備吏治大考這麽重大的事情也這麽不小心,公生夷麵色一沉,順手將掉落的紙張拈了起來,抬起眼皮掃了一眼內容。
公生夷眉頭微微皺起,那是尚膳監的吏治考評檔案,而尚膳監的考評並不歸公生夷負責。他隨手翻了幾下,正打算收起來放好,目光卻被右下角的一欄字跡給牢牢吸引了過去——那是尚膳監首領太監劉化若前年的考核評定,乙中。
公生夷微覺不對,尚膳監負責皇帝及後宮妃嬪的一應飲食,要求之高,標準之嚴那是沒什麽可說的,而這首領太監劉化若更是宮中第一流的八麵玲瓏之人。都說眾口難調,可這劉公公愣是將這一份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做得滴水不漏:哪位妃子愛吃酸的,哪位娘娘忌口辣的,孕期經期間的飲食調養,藥補食補、葷素搭配,都被他記得清清楚楚,就連宮闈冷清,不甚得寵的妃子都被他照顧有加。盡管那些備受冷落的後妃滿肚子怨氣牢騷話,可每每提起這劉公公來,都是要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好”的。能將一眾貴人們服侍得妥妥帖帖,因此這劉公公口碑頗高,曆年的考核評定都是甲上,怎麽前年出了一個如此紮眼的乙中呢?
“侍郎大人,咱們要開始巡查考核了。”
一名考功司官員的聲音將公生夷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巡防司主事陳守正今日也起了個大早,吏部左侍郎公生夷帶隊的工作組第一站就來考評他巡防司。
陳守正是個伶俐的人兒,他在衙門裏一邊指揮門吏們擦桌子掃地打掃衛生,一邊還在把已經漿洗熨燙得一絲不苟的正五品官服反複用手摩挲。他在思量,在打腹稿,一會要以一種什麽樣的姿態和情感來向上司匯報自己的工作?陳守正很乖覺,他知道,北海國官場有兩尊大佛,一是“溫水尚書”徐懷玉,一是“冷麵侍郎”公生夷,都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兒。徐懷玉看似溫吞,實則笑裏藏刀,慣用的“功夫”是“含沙射影”和“化骨綿掌”,往往麵上對你不溫不火,背地裏就捅你個透心涼;公生夷則剛好相反,氣場不一般,麵冷心也冷,令人一見便心下生寒。抽到被他考核的官員,往往提前幾天就開始茶飯不思,失眠脫發,胸悶氣短要犯病,生怕一個答對不善,得了個調任或者罷免丟了烏紗帽。
隨著衙門口一聲通傳令下,陳守正率領巡防司一應官員急匆匆走向衙門口迎接,他人還沒走到,如春風化雨一般的笑容已經掛在了臉上。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陳主事為官多年,深諳個中真味。
然而剛剛掛上臉的笑容卻瞬間僵住了,像是一層貼紙,粘在臉上撕都撕不下來——他見到公生夷眉頭微皺,臉上像罩了一層寒霜一般地走了進來。
傳說公侍郎城府極深,喜怒都不掛在臉上,之所以說他冷得可怕,就是讓人一眼望不穿,外人看到的永遠是一張麵無表情生無可戀的臉,誰也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但他今日……乖乖,竟然皺起了眉頭!這可真真的超出意料之外了!
陳守正像一口氣吃下了個蒼蠅一樣尷尬,雙手也隨著他的笑容一起僵住了,那是一個作揖行禮的姿勢,本來到了嘴邊的一句“侍郎大人裏麵請”,被他這一嚇,活生生又咽回了肚子裏。
倒不是公生夷官架子大或者有意在部屬麵前裝大尾巴狼,他其實對於陳守正並沒有什麽不滿之處,隻是思緒還停留在剛剛尚膳監劉化若太監的那頁考核單上,眉頭緊鎖,隻是他尚在沉思的一種下意識動作而已。
陳守正哪裏知道他怎麽想,還以為自己哪裏不小心得罪了這位“冷麵侍郎”,他手裏一支筆杆有千斤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稍稍給他的考核評定欄降降級,那豈不是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他在這巡防司主事位子上已經坐了六年,早就想挪挪窩了。
眼見於此,陳守正不敢怠慢,立即親自給公生夷斟滿一杯茶,輕輕放到了他跟前請他慢用。公生夷素來不喜官場上這一套卑躬屈膝的做派,見陳守正如此拚命討好,額上似乎有汗珠冒了出來,心裏微有不滿,心道這人莫不是心裏有鬼?事後可要好好查他一查,口中道:“陳大人,不要做這些不相幹的事了,我們開始吧。”
巡防司的業績,他來之前便已做了充足的功課,聽一幹官員的述職冗長陳舊,毫無新意,估計都是抄襲的曆年文字,思緒又回到了那頁紙上……
吏治大考,曆來是綜合評定,由吏部從相關的各部各司抽調官吏,形成考評組,到了考核地點便開展對口考核,因此最終的考評結果是匯總後所取的平均成績。而鑒於尚膳監口碑一直很好,該不會是得罪了考評組所有人,一定是組裏某位成員,給出了極低的評定,最終拉低了整體成績。
而考核尚膳監的成員,由吏部、戶部、都察司和太醫院組成。
“太醫院?難道……”一個恐怖的念頭鑽進了公生夷腦子裏,因尚膳監負責後宮飲食,安全便十分要緊,所以太醫院負責考核尚膳監的食譜製定情況。公生夷想起來了,前年負責考評尚膳監的太醫院成員,正是院長劉安——因瀆職罪而被處死的那位!
一番實地檢查和述職匯報過後,陳守正仍舊一臉笑地起身送公生夷離開。陳守正越來越心虛,因為他看公侍郎的眉頭鎖得更加緊了,恨不得立即就把自己就地查辦的樣子。
第一日的考核結束,公生夷沒有立即回吏部或自己府上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太醫院,因為隻有在太醫院才能查到更為詳細的對口檢查的考核情況。
他心裏隱約有一團陰影,盡管今日風和日麗,天氣十分的不錯,一路上出來賞風景的人不少,還有小孩子出來放風箏,但他心裏那陰雲卻越來越大,令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甚至無端心慌——這是他不曾有過的感覺。
他記起自己年少時參加殿試被老皇帝誇讚賞識的樣子;記起自己出仕後由於太年輕而頗受同僚詬病排擠時老皇帝替自己解圍的樣子;記起自己因經驗不足而險些闖禍時老皇帝寬厚的安慰。他甚至記起來那一年老皇帝病重,卻依舊不放心朝政,重要文件和折子都要親自批閱,親自向他這些信賴的臣子們交代事情。公生夷當時十分感慨,隻希望老皇帝的病快些好,結果卻等來了他病危的消息。他永遠忘不掉老皇帝駕崩前一日還在病榻上單獨召見了他,要他日後好好輔佐太子,好好治理國家,不成想第二天人就沒了。。
公生夷腳下越來越快,沒有等通報便徑直進了太醫院文案室,自行檢索起了前年留存的文檔。
他一把拿起上任院長劉安留下的尚膳監考評檔案,眼前的一幕令他清冷的眸子閃了一下,再度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