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什刹海附近的街道上人群湧動,高大的國槐軀幹挺直,樹枝上的葉子已經落光,早已不複夏日遮陽避雨的風采。
謝昳看向離她幾米之外的人,恰好他也在看她。
比起前兩次見麵,今夜燈光昏暗,足夠隱藏自己的情緒。
隔著這些距離,也足夠她瞧仔細他——比起五年前,個子好像又竄了兩公分,渾身氣場冷峻,那長眉一壓,周遭成熟凜然的氣質壓去了臉上過於漂亮的五官。
那寬肩窄腰的身材撐起了精致的黑色西裝,單排扣的西裝款式很低調,但麵料挺闊、走線做工極為講究,肩頭和袖口尺寸絲毫不差,看得出來是請了世界級別的工匠量身定做的;謝昳視線下移,認出他腳上的皮鞋是Berlui高定,這個品牌的宣傳口號是“hsesheshaveasul”,然而穿在男模的腳上看著平平,便是有靈魂也是呆滯木訥的靈魂,直到今換了個人穿,她才忽然覺得那廣告詞言之有理。
他已經長成了萬眾矚目的模樣,成熟、多金、優質,曾經那個喝免費紫菜蛋花湯的少年,如今已經成為了萬裏挑一的貴胄——至少來來往往的人們,無一不會回過頭看一眼這男人,認出他的遠遠驚呼一聲“江神”,神情激動卻再不敢靠近;沒認出的則感歎這世上竟有這樣極品。
謝昳的嘴角輕輕勾起。
他本來就應當這樣,他那麽好,怎麽能一直活在腐朽肮髒的爛泥裏任人踩踏。
他從來,都值得如此。
就是看到他現在這般模樣,她才沒有後悔啊,才不會日日在夜間噩夢不斷,醒來後錐心刺骨地質問自己,當初是否做了錯誤的決定。
隔著不過幾米的距離,兩個人對視了許久,卻誰都沒有走向誰。
大概兩分鍾後,那人忽然就惱了,長腿一邁、氣急敗壞地轉身,重重地打開車門上了車。黑色布拉迪昂貴的前門被他毫不憐惜地撞上,發出“嘭”的一聲響。
謝昳咋舌,不知道自己怎麽惹著他了,這人五年過去變化良多,脾氣大了,心眼卻了——就這麽七八米、五六步的距離,他像是偏偏要在意到底是誰走向誰。
謝昳捏了捏手心,想要往那邊邁步子,卻最終還是停下腳步,轉身往酒吧裏走。夜風微涼,她提醒自己不要回頭,一步一步都用了些力氣。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到酒吧時,身後忽然響起紛亂的腳步聲,並且愈來愈近,謝昳以為是去而複返的江澤予,盡量調整了情緒回頭,卻發現是個陌生人。
年輕人二十來歲,渾身騷包的大lg名牌,一副浪蕩公子油膩卓絕的模樣。他看著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衝謝昳咧嘴一笑,濃重的酒氣霎時噴在她的臉上:“美女一個人啊?我跟幾個朋友在旁邊的酒吧定了包廂,要不要一起來玩兒?”
他完,還自詡帥氣地衝她眨了眨眼睛拋了個媚眼。
謝昳盯著他的臉半晌,隻覺得這人無比眼熟,一下又想不起來是誰。
那年輕人見她沒話又沒拒絕,以為她是同意了。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穿著精致出現在酒吧門口,又是一個人,顯然是同道中人嘛。
於是剛剛還稍作收斂的姿態立馬放開,那胳膊一繞,竟然往謝昳的肩膀上搭過來,摟著人就往一旁的酒吧裏走。
謝昳皺了眉,還沒來得及反應,肩頭的那隻胳膊便被人狠狠地拽下來,連帶著胳膊的主人因為那迅猛的力道跌出去好幾步。
謝昳心髒狂跳,驀地回頭看去,隻見酒吧廊下的昏暗角落裏,江澤予滿臉狠戾地按著地上醉意初醒的年輕人,一拳換一聲嚎叫。
極其熟悉的畫麵喚醒了她的回憶,謝昳總算想起來這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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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上學期末,她和江澤予在一起正好半年。
那她本來答應了要陪他看電影,正打車往電影院趕的路上卻接到了韓尋舟的求救電話,是在夜店碰到了幾個浪蕩子,堵著她不讓走。
謝昳擔心她出事,於是給江澤予發了酒吧定位,短暫地解釋了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便讓師傅掉頭往酒吧趕。
她到的時候,昏暗的酒吧角落裏,韓尋舟正被幾個人圍堵著,非她路過的時候撞掉了他們桌上的酒,人頭馬路易十三,一杯就是幾千塊,不賠不讓走。
韓尋舟身上沒帶這些錢,更遑論她壓根就沒撞那杯酒,心裏清楚這些人就是找茬,又怎麽肯付。
於是幾個人便僵持住了。
謝昳一眼看去,了解了個大概——多半是群無所事事、成日遊手好閑的富二代,不過看那身上亮瞎眼的穿著打扮,頂多也就是個半吊子暴發戶。她皺著眉頭過去,對方人多,這麽僵持下去對她們沒有好處。
幾千塊而已。
她掏出皮夾,打算付錢了事。誰知這錢還沒拿出來,那幾個富二代裏頭有一個氣質尤為油膩的忽然伸出爪子搭上了她的肩膀,自認為十分帥氣地衝她眨了眨眼:“美女,你親我一下,幾千塊就不用賠了,怎麽樣,劃算吧?”
那爪子還出其不意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喝得酒氣十足的嘴往她頸邊湊,那呼吸險些燙著她脖子。
謝昳惡心得不行,翻了個白眼剛抬起腳想踢過去,那人忽然向後跌了好遠,“嘭”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幾米外的地毯上,一臉茫然。
她回頭,發現是江澤予來了,少年捏著拳頭收緊下頜,壓低了眉頭往那邊看,那眼神裏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狠戾和陰冷。
謝昳忽然想起之前有一他跟她過的:“昳昳,以後如果遇到危險不要害怕,我會保護你。我坐了兩年牢,沒有別的收獲,隻學會了打架。”
她當時以為,他是在笑,卻沒想到竟是真的。她如何不明白,監獄裏全是亡命之徒,打架不算本領,而是本能。
看著他那副樣子,謝昳心中頓時又酸又澀,一顆心髒不停地往下墜。
那個富二代當即就慌了,江澤予的拳頭太狠,眼神太厲,他意識到這種狠戾絕對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隻覺得自己被一頭恐怖的非洲獵豹盯上,刹那間酒嚇醒了一半,都顧不上喊疼,抱著胳膊踉踉蹌蹌爬起來就往門外狂奔。
江澤予怎麽可能放過他,長腿一邁追了出去。謝昳和韓尋舟擔心事情鬧大,連忙往外跑,剩下那一群人也被這突發狀況整愣了,跟著到酒吧外頭。
然後大家都沒能來得及攔住他們。
酒吧門口,富二代驚恐地爬上車,不顧身後的人已經跟上來,慌裏慌張地關上車門發動了車子。
車門關上的時候,緊緊夾住了少年的衣服,車子開動,引擎作響間把人拖了好幾米遠。
水泥路麵粗糙,少年的褲腿被磨破一條大口子,裏麵皮肉翻飛、鮮血淋漓,然而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個樣子,像是連命都不要了。
富二代哪裏見過這般陣仗,心裏頓時一慌,車子霎那間熄火。
他神情恍惚地被拖下車來,挨了一頓猛揍。那少年明明腿受了傷,出拳卻依舊狠絕,他毫無還手之力,隻得抱頭求饒,哭搶地了好久才被之後追上來的人們拉開。
那後來,謝昳拉著江澤予去醫院包紮腿上的傷口,他一路上一句話都沒講,格外地沉默。
她把人按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轉身要去排號,卻忽然被他從背後環住了腰。
他把臉埋在她背上,靜靜抱了一會兒才出聲,聲音又啞又悶。
“昳昳,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是坐過牢,但我不是一個壞人。我今隻是太生氣了,才會……”
他不下去,他有案底是事實,法官都判了,又要她如何信他?
他忽然很難過地抱緊了她。
“昳昳……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謝昳當即濕了眼眶,什麽話都不出來,好久好久之後,才輕輕地回了一個“嗯”字。
她:“你不是一個壞人,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她話音剛落,那個從來都沉著一張臉的渾不吝的少年,忽然埋首在她背後,狼狽地嗚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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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往複,同樣的三個人,竟然這麽湊巧地再次上演當年的劇情。
眼看著男人揚起拳頭的手毫不留情地往下揮著,謝昳急忙跑過去,想要把人拉起來,然而他肌肉緊繃、完全不為所動。
謝昳咬了咬牙,忽地彎下身子,重重地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腰,把腦袋緊緊地貼在他堅實的後背上。
她堅定地抱住他,就像當年那個少年坐在醫院的長廊,腿上流著血,埋在她背後悶悶地抱她。
時隔多年,男人的後背貼上溫溫的柔軟,他低下頭看著交握在他腰間的纖細手臂,身子狠狠一僵,暴戾驟停。
倒在地上的年輕人總算有了生存間隙,粗著脖子憤怒地抬眼,看到打他的人之後,那幾年裏讓他噩夢連連的驚恐記憶瞬間回湧,一張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白,最後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就跑。
明明還沒挨幾下,還有餘力,卻竟然連還手都不敢。他氣喘籲籲地往酒吧裏跑,仿佛身後有惡鬼在追。
酒吧門口幾個塑料哥們兒站在那兒看他笑話:“詹超,你也太慫了吧?被人揍了好幾下都不敢還手?”
詹超一腔怒氣全往這兒發泄了:“你他媽知道什麽?我再不跑,命就沒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嘶了一聲,又咕噥道:“艸,我跟這子上輩子有仇吧?隔了七八年還能再挨頓揍。”
他著後怕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那昏暗的廊下,極美貌的年輕女孩子從背後緊緊抱著男人的腰。
酒吧門口飄搖晚燈裏,人來人往,那兩個人的姿勢卻維持不變,像是定格成了某一幅畫。
女孩子露出的半邊側臉精致無比,眼眶和鼻尖都泛著紅,雖穿著打扮不同,但模樣卻未變。
他剛剛倉促之間沒認出來,現在仔細瞧去,赫然就是當年的那個人。
詹超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活該,兩次都他媽栽在同一個人的手上。
憋屈的同時卻又莫名覺得有點羨慕。
——他浪蕩了這許多年,忽然羨慕起那子,時隔七八年,還能為同一個女人不要命般地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