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江澤予沒走多久,謝昳便換掉那副乖巧模樣,再次拔掉針管成功溜出了醫院,對他臨走前給她請了護工的事恍若未聞。
明目張膽地從住院部大樓走出來,她心下咕噥,這麽快出院並非怕再見到江澤予,根本原因是她太忙——周末便要交稿的合作美妝視頻還沒剪,還得錄在微博、B站還有油管征集的fifyfasabue(關於我的五十個問題)的視頻,哪有時間耗在醫院裏。
這麽一想,她心裏瞬間痛快許多。
回到家才傍晚,謝昳順手把保溫桶放在料理台上,先給自己倒了杯冰牛奶,想了一會兒,又破荒地把牛奶放進微波爐裏轉了三十秒。
微波爐運轉的聲音“嗡嗡”作響,等待的時間裏她擰開台麵上的保溫桶,裏頭的粥還溫著,剩了一半。她作勢要往水池裏倒,轉念一想又從洗碗機裏拿出一個碗,把剩下的粥倒進去,放進冰箱。
不能跟糧食過不去,不喝白不喝。
“叮——”,三十秒過後,謝昳打開微波爐,把微溫的牛奶端出來,往客廳走去。
客廳靠窗的一側有個巨大的實木工作台,專門用來剪視頻、寫文案。謝昳戴上眼鏡坐進大大的轉椅裏,點開PreierePr,導入巨大的視頻素材包,熟練地操作起來——博主這個工作,看著光鮮亮麗又輕鬆,其實非常需要自律,每都得給自己安排合適的工作時間。
一晃過了兩個多時,已經入夜。
視頻才剪到一半,她導出來看了一下成品,這才發現鏡頭銜接生硬、視頻邏輯不順暢,甚至連最基本的字幕都病句百出。
簡直就像個剛入門的菜雞。
謝昳沉默地看著那亂七八糟的視頻,就像她此刻亂七八糟的心情。
她毫不留情地按了刪除,兩個時的成果瞬間作廢。
謝昳抬起頭,茫茫然環顧四周,忽然覺得家裏好像有點冷。周遭環境太黑暗又太安靜,電腦屏幕發出的熒光照得她麵色慘白,桌上那杯兩個時前還溫著的牛奶忘了喝,重新變得冰涼。
這才恍然記起,這麽長的時間裏竟然忘記開燈,也忘記開空調。
她“啪”的一聲關上電腦,從衣帽間拿了睡衣衝去淋浴間,把蓮蓬頭的水開到最大。
——“謝昳,五年不見,看來你過得不怎麽樣。”
再次見麵的所有細節像一部循環播放的電影,在腦海中滾動了兩個時,然而到了最後最讓她在意的竟然是這一句,不,應該是這兩個字。
“謝昳”。
時隔五年的重逢,他把她的名字念的四平八穩又字正腔圓,這樣的稱呼不是陌生人更非密友,倒像是那種認識了許多年的泛泛之交。
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他這一聲稱呼明晃晃地挑起來,讓她難以忽視又不甘心,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公寓樓層太高,每一次出熱水都很慢。噴頭裏的水冰涼,臉上卻有另外的一片溫熱,謝昳抬起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艸。”
明明在她的印象裏,他從來沒有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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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那年的聖誕節,整個工學院考完了語言,而謝昳在“憶湘園”定的整整三個月的青椒炒肉蓋飯,也在前一送完。
教學樓下,紀悠之見江澤予往食堂的方向走,不免好奇:“江澤予,你今怎麽去食堂吃飯了?你的青椒炒肉呢,老板忘了送?”
他和江澤予是室友,平時關係不算近,卻也知道他這人有很多怪癖——比如對於青椒炒肉的熱愛簡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整整吃了三個月不帶惡心的。以至於連他看到青椒和肉出現在同一個盤子裏,都會引起些許的胃部不適。
“嗯,從昨開始不送了。”
時值初冬,寒風凜冽,教學樓下高達的銀杏樹落光了葉子。
江澤予穿著件薄棉襖,回答中莫名透露出一絲不舍,似乎這份青椒炒肉他連吃了三個月都沒有膩。
他完,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你要一起去嗎?”
紀悠之受寵若驚地抬頭,成為室友一個學期,他還是第一次被江澤予邀請共進午餐,隻可惜——
“我去不了,一會兒和幾個朋友有個聚會。對了,韓尋舟和謝昳是你們自動化係的吧?你應該認識的。”
江澤予聞言驀地停住步子,脊背似乎僵硬了半分,然而紀悠之忙著在QQ群裏回消息,壓根沒看到。
“你和謝……”,唇齒之間似是被粘住,後一個字在舌尖轉了一圈沒能出口,江澤予咳嗽了一聲:“你和她很熟嗎?”
紀悠之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是“她”而不是‘他們’:“是啊,我們幾個是發,基本上都住在同一個區。”
他一邊應付江澤予的問題,一邊手指飛快地在QQ群裏打字:【一會兒十二點在翠大排檔啊,誰遲到誰買單。】
發群裏迅速飛躍出好多條信息,最活躍的得數莊孰:【我他娘的這次還聽你們就是孫子,前兩次都是我買單。你們這幫S大的,每次聚餐都挑離S大近的,太不夠意思了。這次誰先到誰買單,S大了不起啊?】
賀銘懟他:【那是,哪有你了不起,咱們幾個沒本事上三本,隻能委屈你了。要我,誰吃得多誰買單,你不買誰買?】
有錢人一貫摳門,一群富二代為大排檔誰買單都能爭個頭破血流。紀悠之看樂了,正打算回複,卻聽到江澤予又幽幽砸了個問題過來:“你和……你們是朋友?”
“當然啦,從一起長大的,你是不是朋友。”
“……嗯。”
紀悠之莫名地覺得這個“嗯”字似乎帶了些許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像是羨慕,又像是歎息,以至於他竟然想看一看江澤予這個字時,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隻是等他從一堆信息中抬起頭,那人早就收斂了神色。
冬裏,少年衣著單薄,孑然一身。作為一個衣食無憂、呼朋喚友的富二代,紀少爺突然覺得心裏有點不得勁。
——這子,肯定是羨慕自己有這麽多朋友!
地主家單純又善良的傻兒子在這一瞬間豪氣衝,他抬手拍了拍江澤予的肩膀:“吃什麽食堂啊,一起去吧?翠家大排檔很好吃的。”
他原本還擔心江澤予不好意思,打定主意再勸上幾勸,可話未出口,江澤予已經答應。
“好。”
紀悠之鄭重地覺得他在這一刻拯救了一個孤獨又弱的靈魂,一邊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一邊豪情萬丈地在群裏發了一條消息:【我今帶個朋友來,這頓我請!】
半時後,翠大排檔的門口,韓尋舟像發現新大陸般指著謝昳的耳朵:“昳昳,你今怎麽又戴這對山茶花了?我還以為真被你賣了呢,都三個多月沒戴了。”
謝昳摸摸耳朵,認真點頭:“是啊,因為到昨晚上為止,我欠的債總算還清了。”
韓尋舟信她個鬼,催促道:“你先進去吧,我去巷口等等賀銘。”
謝昳靜靜看了她一眼,猜透一切的眼神讓女孩兒強裝興奮的表情逐漸凝固,韓尋舟低下頭:“我不是……我就是怕他找不到這家店,這不是在巷子裏麵麽,很難……很難找的。”
“再難找,他肯定能找到,舟舟——”,謝昳很少這麽親昵地叫她,每次這麽叫的時候,就意味著連她自己都知道,接下來的話很殘酷——
“你們兩家時候定下的婚約,上個月已經解除了。”
還是賀銘主動提的。
韓尋舟一下低了頭不敢看她,更不敢讓她察覺她眼裏暈開的濕意,隻牽了謝昳的手,不知所措地站著。
很的時候,媽媽就和她過,賀家那個比她大七個月的哥哥,是她以後要嫁的人,她相信了許多年,但現在突然不是了。
謝昳歎了口氣。
韓尋舟平時我行我素、性格灑脫,是個典型的北京大妞。但再瀟灑的人,總有一塊兒無法碰觸也放不下的東西,比如賀銘。
她推開門,拉著韓尋舟:“進去吧,好不好?哭哭唧唧的像什麽樣子,等會兒賀銘來了還以為你就非他不可了呢。”
韓尋舟被她刺激到了,抹了把眼睛笑:“就是,他賀銘算哪根蔥?我怎麽就非他不可了,婚約解除了我可是大大鬆了口氣的好吧。”
兩人按照群裏的消息找到了包廂號,房間裏隻有紀悠之一人,大剌剌占了臨窗視角最好的位置。見二人進來,他極為紳士地站起來給她們拉椅子。
“兩位大姐,請坐。”
謝昳笑,脫了大衣掛在牆上的衣架處,又摘下羊絨圍巾,隨意搭在椅子後麵。
韓尋舟看不慣紀悠之這裝腔作勢的態度,作勢踢他一腳:“紀幼稚,大一都過去一半了你怎麽還這麽幼稚?”
紀悠之正想辯駁,見包廂洗手間的門開了,於是隆重地指了指謝昳她們身後:“大姐們,給你們介紹一下我的室友,也是你們自動化係的。”
謝昳和韓尋舟聞言回頭,三人視線交錯,兩秒鍾後:“……江澤予?”
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被推開,走出來的男生個子極高,皮膚很白,削瘦的臉輪廓分明,精致眉眼向下沉著,薄薄的嘴唇習慣性抿成一條線。
不是自動化係出了名的怪人江澤予,還能是誰?
韓尋舟驚訝得聲音都變了形,這哥們兒整整一個學期從來沒參加過任何集體活動,她還以為他從來不與人交往呢。
想到這兒,她又生起氣來:“怎麽紀幼稚找你吃飯你就出來,我作為咱們班組織委員,麵子還沒紀幼稚大嗎?”
江澤予沒回答,視線越過韓尋舟,落在謝昳的臉上,一秒、兩秒,挪開。短暫的停留仿佛隻是在分析眼前的人是誰,又像是沒記起來般自然而然地挪走了視線。
包廂另一角,端坐在位置上的謝昳撞上他沉沉的一雙眼,隻覺得那兩秒鍾自己像是一頭栽進了濃霧裏,分不清來路和去路。
她回過神來,不由自主摸了摸右耳上那顆耳釘,腦海裏湧上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三個月的送餐結束,他至少今不用餓肚子。
她被自己莫名的想法閃到,不免失笑,他餓不餓肚子又關她什麽事。
這邊韓尋舟見江澤予久久不回話,翻了個白眼扯過菜單:“真沒勁,點菜點菜。”
這頓飯吃完,除了平時最咋唬的韓尋舟話少了,並沒有什麽不同。賀銘作為未來律師的口才似乎完全沒受到解除婚約的影響,依舊侃侃而談;而桌上多的那個人全程一言不發,隻低著頭吃菜,或者其實連菜都沒吃幾口。
飯後,韓尋舟和幾個男生開始拚酒,謝昳無意喝酒,便穿上大衣走出大排檔。
她推門而出,才發現外頭下雪了。
幽深的巷子裏,那排列整齊的青石板地麵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她抬起頭,伸出手掌攤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冰涼又柔軟。
氣溫比中午之前又降了幾度,冰涼的風竄進脖子,激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謝昳忽然意識到脖子空空的。
她轉過身想回大排檔,卻見離她幾步的距離處,少年衣著單薄地站著——他大概是出來得很急,連外套都來不及穿。
沒一會兒,少年薄薄的毛衫上就落了一層雪,他看著她,伸出手,手裏拿著她的羊絨圍巾。
謝昳很是頭痛,這條羊絨圍巾價格甚至比一隻耳釘更高,那……又該算幾頓飯?
不等她算清,江澤予沉沉開口:“謝……你的圍巾沒有拿。”
謝昳抿著唇往前幾步,接過自己的圍巾圍起來,張了張嘴:“謝謝,不過這條圍巾我本來也要回去拿的,不能算……”
不能算又欠了他。
江澤予似是沒有聽清,問了句:“……你什麽?”
謝昳搖搖頭,又想起他剛剛對自己敷衍的稱呼,於是翻個白眼:“謝什麽謝,我叫謝昳。”
給他送了三個月的飯,竟然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平生第一次被如此忽視,謝昳心裏很不是滋味。
江澤予一怔,暗沉沉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下:“我知道。”
謝昳衝他揮揮手,轉身離開,心裏卻壓根不信——如果知道她的名字,為什麽不叫出來?
很久之後,她才明白那個時候他為什麽不叫她的名字,他當然不好意思叫——她在某一次大物實驗課後,看著他無意落下的草稿紙背麵,滿滿一頁“謝昳”二字後,如是想。
——再後來,那個一半留一半、丟盔棄甲破綻百出的“謝”字,又變成了繾綣又粘牙的“昳昳”,反正他是再也沒能連名帶姓地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