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人稱作“江院長”的中年男子身材看上去十分健碩,上身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恤衫,下身穿深藍色西褲。雖然年近半百,卻依舊很有玉樹臨風的瀟灑風姿,茂密的頭發梳成了三七開發型,很顯儒雅。隻是額頭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急迫的心情難以掩飾。
秦昊雖然今是第一次走進附屬醫院的大門,但是他對江院長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漢州市附屬醫院是漢州醫科大學唯一的一個直屬附屬醫院,形式上屬於直接隸屬的關係。所以漢州市附屬醫院的院長同時也必然兼任著漢州醫科大學臨床學院的院長。漢州醫科大學每年舉辦畢業典禮或者獎學金發放儀式的時候,江院長也都會以校領導的身份出席儀式的。
而在這一屆學生當中,秦昊也許即不是學習最努力的學生,也不是社團活動最積極的學生,更不是長相最出眾的學生,但一定是專業成績最好的學生,沒有之一。
就是單純憑借著年級第一學習成績,秦昊每年都能領到幾次獎學金,每次在主席台前都會與臨床學院江院長擦肩而過。江院長也許對這個胖學生毫無印象,但是秦昊卻隻是換了個場景與院長重逢罷了。
江院長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同時不失禮節地向大家輕輕地點點頭道:“其他領導都還在會議室開院務會,我就先過來看看。”
走到近前,江院長朝半大老頭輕輕地向下壓了壓手示意他坐下,又快步來到江珊的病床前握住女兒的手。
“寶貝女兒,感覺好點兒了嗎?”
江姍剛緩過來一些,臉色依然蒼白。不料隻睜眼看了一下父親便把手甩到一邊向裏轉過身去,眼淚像兩股泉水一般流到枕巾上。
江院長抽出紙巾為女兒揩淚,臉色由緊張轉為黯然。
“都是爸爸不好,在醫療圈混這二十多年算是徹底白混了。治好了多少人,唯獨治不好自己的寶貝女兒……”
半老徐娘李主任也仿佛被眼前的一幕感動了一般,背過身去用手背揩著好像很濕潤的眼角。
秦昊壓低了聲音在半大老頭耳邊問:“您喊她李主任,這位老太太就是您剛才的李春華主任嗎?”
半大老頭還沒來得及尷尬地聳肩微笑,刹那間李春華犀利的眼神就像箭一樣射了過來,隨後跟過來的還有江院長詫異的目光。
全醫院的人都知道李春華主任的洋人做派,對年齡這件事情頗為在意。雖然如今已年過半百,但是長者當麵都喚作“李家妹”,下屬則以“美女主任”稱之。剛才秦昊的一句殺傷力十足的“老太太”無疑是犯了大的忌諱。
李春華在自己的心前區強行按壓了三秒鍾,終於沒有當場發作出來,把關愛弱智兒童一般慈祥的目光投向了秦昊。
“剛才進門的時候聽把先性心髒病歸類到神經官能症才是開國際玩笑,想必這位夥子也是學醫的?”
弱智兒童秦昊果然坦誠地自報了家門。
“我是漢州醫大0級臨床醫學5班的學生,今年升大五。”
“嗬嗬。”
李春華的臉上露出了一抹陰沉而詭異的笑容。
“那我要厚著臉皮請教一下,你的先性心髒病有什麽根據嗎?”
“《紅樓夢》您看過嗎?”
“我雖然沒有親自給你們班上過課,但是你們老師教循環係統的時候就是這樣教的嗎?”李春華礙於江院長在場,不好話的太重失了風度,隻好把腦海中向唇舌間奔湧的排比句和反問句咽了回去,草草地再用一個“嗬嗬”結尾。
李春華的“嗬嗬”還未散去,江院長卻對眼前這個不合時宜地滿嘴跑火車的胖子頗不耐煩,壓著火接過了話頭。
“我年輕的時候倒是粗讀過幾遍《紅樓》,咱倆不妨探討一下。”
秦昊塊頭大心也大,與院長對話也是絲毫不怵。
“院長,對林黛玉出場時的那段外貌描寫您可還記得?”
江院長的臉上分明有一絲不悅閃過,略作沉吟後答道:“兩彎似戚非戚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一旁的李春華分明看到了院長的不悅,再把目光投向秦昊,看到的卻是一臉的漫不經心。心裏暗暗想著:院長現在急成這樣,大家卻都毫無辦法,正是窩火的時候。這胖子卻吹牛不分時候,如果被院長逮到尾巴,我絕對要給你一個足以讓人淚光點點、嬌喘微微並且值得你終生銘記的教訓!
聽罷江院長背誦的大段紅樓,大家明白了江院長真的是下過功夫的紅學內行。李春華趕忙鼓掌連連:
“院長果真好記性,簡直是過目不忘、一字不差啊!”
江院長沒有理睬李春華的奉承,隻是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全身每一塊骨骼都掛滿贅肉的秦昊。發現麵前這個貌似缺一根筋的傻胖子依然雲淡風輕地迎著自己的目光微笑,起話來依舊是不急不緩:“院長您再仔細咂摸一下,有沒有覺得用這段話來描寫您女兒也很合適?”
江院長頓時心中一亮,緊接著又若有所思道:“林黛玉得的不是肺結核嗎?”
秦昊搖著腦袋,兩隻大耳朵像芭蕉扇一般呼扇呼扇的。
“如果生下來就得了肺結核,她還能活到十幾歲嗎?賈府的姐妹都和她玩耍卻毫不避諱,不怕傳染嗎?曹雪芹可是當過郎中的,為什麽不直接寫癆病,而寫成不足之症呢?”
這一段關於《紅樓夢》的考古新發現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愣一愣的。江院長隨口問道:
“確實寫的是不足之症,我還真沒細想過。那你覺得這個不足之症到底是什麽病?”
秦昊的回答語言流暢而且胸有成竹:“曹雪芹在這段外貌描寫之後還緊跟著一句: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是這兩句話不?”
江秉國略一思量:“是有這麽兩句話。”
秦昊看江院長仍然沒有完全開竅,於是放棄了循循善誘,開始直了:“西施什麽病?心口疼啊。比幹丞相的心髒多出一竅是什麽病?用我們現在的醫學術語來,那不就是先性卵圓孔未閉嗎?”
李春華終於聽不下去了:“真是牽強附會,一派胡言!你到底是紅學大師還是臨床醫學生。”
江院長也覺得這個腦洞開的有點兒太大,一時間思路亂如線團,把滿眼的疑惑投向李春華。
李春華瞬間領會到院長的意思,趕緊辯白:“院長,心髒彩色多普勒檢查對先性心髒病的檢出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啊。姍姍的心髒彩超是我親手做的,真的是一丁點兒的一場血流信號都沒發現呀。”
江秉國卻好像沒聽到李春華在話,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幾乎達到百分之百,那就是還沒有達到絕對的百發百中。眼下我們是不是就有可能遇到了漏網之魚呢。”
“院長,心髒病的診斷和治療不能寄希望於概率事件啊……”李春華再次想辯白卻被江院長抬手製止了。
他站起身來在留觀室裏來回踱著步子,隨手從口袋裏抽出一根香煙就要點上,瞥見了病床上的女兒又給強忍著塞回了煙盒。又轉過身來,眼神落在了秦昊的身上。
“秦同學,首先要感謝你能在第一時間把我女兒送到醫院。待會兒我會親自向你們校領導打電話表示感謝。”
秦昊趕忙擺擺手,一副區區事、不足掛齒的樣子。
“多一張獎狀或者少一張獎狀對我而言並不重要,關鍵是您要相信我,趕快把您女兒的病治好。”
江院長不由得再次仔細打量起眼前的這個胖夥。
“不是我不信你,我也曾在一些前沿的學術期刊上倒是看過一些和你觀點相近的文章。
近年來國外的一些前沿研究顯示,部分缺血性腦卒中、先兆偏頭痛、潛水員的減壓病等與卵圓孔未閉的反常栓塞有關。因此目前認為對於具有不明原因腦缺血事件發生病史,存在右向左分流的卵圓孔未閉患者應該采取介入封堵治療。”
秦昊一拍大腿:“那不就結了嗎,我們為啥還要傻等呢?”
此言一出,在場的醫生們紛紛把關愛弱智兒童的目光投向了秦昊。
李春華再次按耐不住地搶答道:“可是用設備檢出右向左分流的信號,並且評定其分流量的程度才是判定卵圓孔未閉患者的關鍵啊,傻孩子!”
江院長再次向李春華擺擺手:“你穩當點兒,別嚇著年輕人。”
然後轉過臉來對秦昊:“李主任的意思是,做侵入性的手術和治療之前,我們必須拿到切實的證據和詳細的檢查資料。沒有人會隻靠猜測就敢貿然做手術的。”
秦昊仍然是茫然:“病灶明明就在那裏,除了心髒彩色多普勒超聲檢查之外,我們就沒有更為敏感的檢查辦法了嗎?”。
江院長低著頭弓在那裏,使勁地把頭發一遍一遍地向後捋。過了好久才猛地站起身來,捏著手機向外走去;“喂,是阜貞醫院的老餘嗎?上次我去京城開會,咱們見過麵的……”
過了一刻鍾左右,江院長腳步略顯輕快地走了回來。剛邁進一條腿就向著屋裏所有人探身問道:“你們有誰聽過心髒發泡實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