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錦瑟
看見幾個穿著紅衣的禮部官員終於從貢院裏出來,翹首等待的人群立刻讓出一條道,待官員們通過,眾人馬上合攏,亂哄哄地又圍上去。
陶淳和父親站在人群之外,他看著密集的包圍圈神色有那麽點著急。
“父親——”
“你去看吧。”陶祝自信地負手而立,朝兒子點了點頭。
陶淳忐忑地望了父親一眼,朝人群中擠過去。
皇榜已經貼出,最前麵有人在唱名,可惜人群哄鬧不休,根本聽不清楚。陶淳擠到靠前的幾排,終於能看清榜文上的字。他踮起腳剛朝前三甲掃了一眼,嘴角便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他默不作聲地從人群裏退出來,朝父親穩穩地走過去。
陶祝看著兒子喜不自勝的模樣,問道:“如何?”
陶淳有些羞赧地笑起來,伸出三根手指。
陶祝眼前一亮,笑道:“我陶家出了個探花郎!”
陶淳挺胸抬頭地朝四周望了望,抿嘴高興地笑起來。
陶祝點了點頭,在兒子肩膀上拍了拍道:“這邊既已放榜,想必宮中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是,父親。”陶淳笑著點頭,壓抑著想要歡呼雀躍的激動,跟著父親朝自家宅子方向走去。
芸娘等在院子裏,看見隻有父子兩人麵色平靜地走進院子,臉色立刻垮了,白了陶淳一眼道:“平時還誇自己課業如何好,竟連榜單都上不了!”
陶淳皺了皺眉,啼笑皆非地看著母親道:“母親怎知道我沒上榜?”
“哼!剛才劉員外家二兒子榜單第三十三,一對官差敲鑼打鼓地往他家裏送捷報呢!你要是中了,怎麽連個送喜信的人都沒有?”芸娘著,白了兒子一眼轉身回了房裏。
陶淳啞口無言,歎了口氣對陶祝道:“父親,我做錯了什麽嗎?為何母親從來都不信我?”
陶祝望了兒子一眼,微笑著安慰道:“你不要往心裏去,婦人偏心幼子,乃是常事。”
陶淳微微搖頭,想了想笑道:“也是,我十歲起就跟著叔父,自然不像弟弟跟母親感情深。”
聽見提起長生,陶祝眼裏閃過一片哀戚,他望著兒子欣慰地道:“不愧是你叔父教出來的孩子,我當年不知費了多少心力,也不過才考了第十七名。”
“叔父當年課業難道比父親還好嗎?”陶淳不以為然地看著父親。
陶祝低頭溫存地笑了笑,歎道:“他是無意於仕途,若他肯低頭俯就用心科考,怕是考得中狀元。”
陶淳難以置信地望著父親,驚得不出話來。
院外突然想起幾聲叩門的聲音,父子倆轉身看去,見是一個穿著暗橘色官服的年輕太監,那人手裏拿著個浮沉,尖著嗓子高聲問道:“這裏可是此次新科探花郎陶淳的家嗎?”
陶淳連忙上前一步應道:“正是。”
那年輕太監聽了立刻閃身腿到一旁,另有一個穿著正紅色官服的中年宦官手持捷報,神色莊重地邁進院子裏來。
“探花郎?咱們正廳裏話吧?”中年宦官笑眯眯地打量一眼玉樹臨風的陶淳後,順便掃了一眼旁邊兩鬢斑白卻依舊偉岸俊朗的陶祝,忽然覺得眼熟,眉心一皺問道:“敢問這位是?”
陶淳猛然警醒,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忘了,年前為父親發喪前,已經去官府那邊核實過,陶祝確實已死於流放地。後來,父親回來隻是跟自己住在廟裏,所以周圍鄰居也不清楚,如今若是被宮人發現,豈不是欺君之罪?
“人是探花郎的叔父。”陶祝恭敬地對著中年宦官施了一禮,眼光低垂,並不與他對視。
“叔父——”那宦官嘟囔著,又看了一眼陶祝,麵色沉下來沒有做聲。
芸娘聽見院子裏的聲響,從房裏出來查看,見宮裏竟來了宦官,慌得上前拉住陶淳道:“淳兒,這,這是哪裏的公公?”
中年宦官打量芸娘一番,笑著拱手道:“這位想必就是探花郎的母親啦?”
芸娘睜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陶淳,“探花郎?淳兒?你?”
陶淳淡淡地對母親點了點頭。
芸娘喜極而泣地拉住兒子,哽咽道:“你,你怎麽不早!”她慌忙朝那宦官行了禮,帶著人走進正廳裏去。
中年宦官在廳裏站定,恭敬地朝陶祝施了一禮,把捷報高聲念了一遍之後,心遞給陶淳道:“探花郎,恭喜啊!明日一早還請到宮門外等候,到時會有人帶你上殿,聖上還有恩賞!”
陶淳認真地接過捷報,恭敬道謝。
芸娘忍不住哭道:“我總算是熬出頭了!官人也——”
陶淳慌忙拉住母親道:“父親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芸娘被兒子一拉,也才猛醒,哭聲頓時止住,怯怯擦淚。
中年宦官狡黠地看了一眼芸娘,沒有做聲,朝門外的太監招了招手,把一套嶄新的公服雙手遞給陶淳道:“明日必須穿公服麵聖,卯時就要在宮門前等候,切記不可誤了時辰。”
陶淳忙點頭稱是。
中年宦官傳達完畢,這才轉身對著陶祝,笑道:“這位,嗯,叔父,咱們借一步話。”著不顧眾人臉上掩飾不住的驚愕,朝院子裏去。
陶祝皺眉,安撫地朝陶淳點了點他,緩步跟了出去。
“敢問叔父姓名。”中年宦官著意盯著陶祝問道。
“長生。”陶祝一臉坦然。
“是嗎?可我看你似乎麵熟啊?”
陶祝微微一笑,沒有做聲。
中年宦官突然像是想起什麽,湊近一步觀看陶祝的麵容,驚道:“你是,是”
他到底沒敢出來,確認了太監沒在身邊,左右無人,慌忙朝陶祝施了一禮,壓低聲音道:“大人不記得我了?奴婢是王渺啊!”
陶祝皺眉,謹慎地看著宦官道:“公公想是認錯人了?”
“哎,奴婢怎麽會認錯恩人呢!”王渺見陶祝沒有認出自己,低聲解釋道:“大人當年以節度使回宮,被先皇升任光祿大夫,曾主管諫院。辛未年有一樁關於修改流人律的上書,是大人在堂上秉公直言,力排眾議,向先皇分析恢複舊律的諸多弊病,才終於沒有修改律法。當時這一條牽連我母族幾十口人命,大人自己不知,我卻銘記在心,不敢忘了恩公啊!”
陶祝輕歎口氣,這樣的事在他為官期間太多,他早已記不清了。他見王渺並無惡意,向他拱手道:“王公公不必掛懷,我當年既在其位當謀其政,乃是分內之事。”
王渺感歎一聲,“像大人這樣的清廉正直之士,一朝也不過那麽兩三個,還都難得善終。老奴在宮中近三十七年,自大人去後,便再沒見過像你一樣的有勇有謀的君子了。”
陶祝看了看王渺,默然不語,他知道朝堂之上風雲詭譎,瞬息萬變,想要保持初心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渺看著陶祝,猶豫片刻,還是低聲問道:“大人究竟是什麽時候回京的?”
陶祝略一思忖,照實道:“去年秋。”
王渺恍然點頭道:“是大赦之後?可為何名單上報卻大人已經死了?”
陶祝歎息一聲,將事情始末簡單了一遍。
王渺聽後憤然罵道:“這些人怎可這樣辦事?害怕追查看管不力的責任,竟敢如此欺下瞞上!”
陶祝皺了皺眉,覺得王渺此時的凜然正義像是做戲,搖頭歎道:“公公不必憤慨,我本是被貶逐之人,如今不過是被削了戶籍,生死於我已無大區別。”
王渺睜大眼睛,連連搖頭道:“大人心性真是太耿直了。你可知你被流放之後,朝堂風氣就衰弱下去了,多少原先以大人馬首是瞻的忠直之士後來都被迫噤聲,即便如此還是被各種擺布!先皇幾次想要召回你,都被那群人以各種理由阻止,他們一個比一個會表忠心,卻沒有哪個是像大人一樣真心為了朝政!去年新皇繼位,感慨朝堂不正之風,起前朝堪用的老臣時,還跟奴婢若是大人還在,必定要重新啟用大人呢!”
陶祝抬眼默默盯著王渺,淡淡一笑,沒有做聲。
“大人難道自己就不想報仇嗎?當年六部之中幾乎所有人都上書彈劾,大人就不想查出幕後主使嗎?”王渺追問道。
陶祝眉心微皺,搖頭道:“當年之事也不必再提。”
王渺不死心地繼續慫恿道:“大人若還有意,老奴如今在宮裏也有些可用之人,必然可以讓大人身份重歸於世,且新皇對大人感懷欽佩,將來複出之時指日可待啊!”
“多謝公公掛懷,我已無意於朝堂之事,隻想安靜度日以盡殘年。”
王渺失望地歎息一聲,他忽而又想起什麽,試探地對陶祝道:“不知當年大人不惜仕途性命也要守護的那位,如今可還安好?”
陶祝神情一冷,歎口氣道:“他已不在了。”
王渺眨了眨眼睛,尷尬地笑了笑,對陶祝道:“老奴唐突了,大人莫怪。”
陶祝看著王渺,寬仁地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公關心,今日回去,還請體恤我如今的處境,不要將此事出去。”
王渺連連允諾道:“大人放心,如今在宮中,如老奴資曆的宮人已沒幾個了,今日若不是來給探花郎報喜,咱們興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見麵。大人隻要自己不,往後便可安心養老。日後探花郎在宮中若有用得著老奴的地方,盡管開口,老奴自當盡力。”
陶祝朝王渺施了一禮,“多謝公公。”
王渺話已完,也不再逗留,叫了等在門外的太監回宮複命去了。
陶淳見父親與那宦官相談甚久,心裏早就七上八下的,芸娘也慌得不知所措,生怕出了什麽紕漏,影響了兒子的仕途。
陶祝回到正廳,看他們母子二人俱是一副擔憂的模樣,點頭安慰道:“不必擔心,淳兒隻管準備明日麵聖之事。”
“他沒認出你吧?你之前日日在宮裏,他們這些宦官自然熟悉你們的樣貌。”芸娘心神不安地道:“這可怎麽是好呢?要不,咱們到官府把事情清楚吧?好歹不是咱們的錯,讓他們去查那拘所的官吏就是了,跟咱們有什麽相幹?”
“母親真是糊塗!”陶淳歎道:“父親從流放地私自返京是大罪,若是真的查問起來,那邊的官吏自然免不了追責,難道要將父親重新遣送回去嗎?”
“那,既然那公公能認出來,別人早晚也會知道啊!”芸娘害怕地道。
“父親住在寺裏,本就與外人接觸不多,且鄰居親友與我們家也沒什麽交往,怎會知道?”陶淳憤然對母親道。
“那倒是的,你父親被罷職之後,那些個親戚對我們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是碰見了也裝作沒看見,這倒也是好處。”芸娘皺著眉嘮叨著,絲毫不顧及陶祝的心情,“可,畢竟是你父親,總還是會有像今這樣的時候,萬一哪次漏了嘴,豈不是連累咱們一家人?不定全要流放!”
“母親!”陶淳氣得咬住嘴唇不出話來。
“這有何難,你讓人再寫個牌位,供在家裏就是了。我以後也不再來家裏,淳兒和謙兒若有事,可到寺裏找我。外人麵前,就叫我叔父好了。”陶祝淡然道。
“父親!”陶淳驚訝又委屈地看著陶祝,眼淚一圈圈地打起轉來。
芸娘低頭咬住嘴唇,半晌才道:“這,豈不是太委屈你了。”
陶祝歎了口氣,“有何委屈,你帶著孩子撐到如今不易,我能做的,隻有保住你們的榮華富貴而已。”
芸娘低頭,揩了下濕潤的眼角,走出去了。
陶淳氣憤不已地看著母親離開的背影,對陶祝道:“父親,你明明還在,怎麽能在家裏供奉你的牌位呢?”
陶祝微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這哪裏是什麽大事,我能回來,看你科考高中,已經很滿足了。你母親這輩子吃苦吃怕了,她已算是不錯了,你不要太苛責她。”
“可是父親,你以後難道就一直住在寺裏了嗎?”
“我——”陶祝深深地望著兒子,終於把埋在心裏許久的話了出來,“從你明日上朝覲見聖上開始,就算踏入仕途了。你母親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以後的迎來送往會很常見,我終究不適合留在你們身邊。你以後會有俸祿,應該足夠你自立家宅,我想和你商量,用你叔父的積蓄,回去重修山莊。”
陶淳望著父親,沉默片刻道:“父親做主便是,原本那些積蓄也是叔父要留給你的。”
陶祝感慨地看著兒子,紅著眼睛連連點頭。
“父親,那位老宦官真的認出你了嗎?”
“是。”
“你曾和他有什麽交情嗎?”
“沒有。”
“那他為何對你印象如此深刻?”
“因為我曾經無意之中救了他家人性命。”
“你曾有恩於他?”。
“不,我隻是做了我分內之事。你日後為官,要記得,立身一定要正,不可與人結黨營私,不可濫用職權,不可懾於淫威包庇奸邪,不可貪戀權勢,在其位必要謀其政,權力越大責任也越重,務必步步心謹慎,行到無路之處,可以放棄官位,但不能違逆本心和良知……”
陶淳認真地聽著父親的教導,把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印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