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噩耗
正月裏,皇上駕崩,舉國哀悼。一個月後,新帝繼位,大赦下。
長生死後,陶淳沒有回家,一個人住在臥佛寺裏,一來,他已經在寺裏住了十年,早已習慣和長生在一起的規律生活,二來,他知道母親並不喜歡他為長生日日上香,隻得把長生的牌位放回寺裏去。旁邊書院裏的老先生,過年回來驚聞長生去世的消息,很是哀痛,哭了幾次,勉力陶淳努力學業,將來定要金榜題名不辜負長生這些年來的苦心。
秋日的一個下午,陶淳正在書院裏溫習課業,弟弟突然無比歡喜地從家裏跑來找他。
“爹回來了!”陶謙搖晃著一臉呆滯的哥哥在他耳邊高聲叫道。
“你胡什麽!”
“是真的,就在剛才,爹回來了!”陶謙著,一把奪過哥哥手裏的書,拉著他一路跑回家裏。
陶淳上氣不接下氣地跨進院子,看見母親正歡喜地指派幾個侍女收拾書房。芸娘扭頭看見陶淳,立刻讓他去內院正廳裏拜見父親。
陶淳覺得一陣腿軟,哆嗦著朝內院走去。
廳裏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依稀是陶淳記憶中父親的模樣,隻是滄桑了太多太多。陶淳幾乎僵硬著身體慢慢挪進去,嚅喏著叫了一聲“父親”就跪下來淚如雨下。
陶祝哽咽地抱住陶淳,隻一味點頭,幾乎不出話來。
芸娘興高采烈地除去家裏的孝布,讓家丁把廳裏供著的牌位趕快拿出去劈了,親自下廚準備了諸多好菜。
陶淳淚眼婆娑地望著父親,“父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有消息你去世了?”
陶祝感慨地歎了口氣道:“去年,我在采石場被滾落的石頭砸傷,被人送到醫館裏,因為跟著郎中,所以幸而在得病之初就對症下藥,算是撿回一條命。後來邊州亂了,我隻好跟著郎中和幸存的流民上山避疫,直到疫情過去才又回到拘所,官差知道出錯,也沒有再更正名單,新皇既已大赦下,這才讓我自行回鄉。”
陶淳聽了連連感歎,他望著父親,經曆這麽多年的苦難,他仍舊是記憶中慈愛溫和的模樣。
芸娘在客廳裏擺了整整一桌子菜,讓兩個兒子和幾個家丁侍女一起陪著吃了期盼十幾年的一頓團圓飯。
陶祝慢慢咽著口裏的飯食,幾次想要問長生的事,卻都被芸娘岔開話題,隻好默默忍到吃完這一餐。陶淳在一旁看著,對著眼前的飯食幾乎難以下咽,他草草地吃了幾口,悄悄退到庭院裏去。
陶祝走到院子裏,十幾年不見,他對這個家已經覺得無比陌生,卻隻對淳兒莫名地感到親切。他猶豫著,膽怯地拉住徘徊不定的陶淳,滿懷期望地輕聲問他:“淳兒,你可知道你叔父如今在什麽地方?”
陶淳聽見問話,渾身像是被定住,低著頭不敢去看父親的眼睛。
“我剛回來時不見你,你母親你如今住在你叔父那裏?”陶祝幾乎是用了討好的語氣,“他可知道我回來了?願不願意見我?”
陶淳心裏像是被油煎一般,卻不敢哭出聲,任憑眼淚一顆顆滴落下來。
陶祝見兒子不肯抬頭,心裏著慌起來,像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扭捏地拉住兒子的手問道:“他不願見我是不是?”他終於發現兒子正隱忍地哭泣,急得扶住陶淳的肩膀,強迫他抬起頭來,“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陶淳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叔父,已經去世了。”
陶祝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滿臉淚痕的模樣,覺得後腦像是被人狠狠一擊,仰麵倒了下去。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生騎在樹上給他捉鬆鼠,掏鳥蛋,後來他下來,在山林裏快樂地奔跑,而他則笑著在後麵追趕,陽光正好,他追上長生,把他高高地抱起來,長生的歡快的笑聲回蕩在他耳邊,忽而,他們又在山溪裏摸魚,長生掉落深潭,他著慌地跳進去把他救出來,這一次長生沒有不高興地推開他,而是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不知何時,火燃起來了,到處都是烈焰,他像是被什麽東西隔開,無論怎麽跑都無法靠近燃燒的山莊,他歇斯底裏地呼喊著長生,卻沒有人應,直到眼睜睜地看著山莊化為一片灰燼……
陶祝再次睜開眼睛時,看見芸娘正傷心地擦著眼淚,淳兒滿麵愧疚地跪在床前,謙兒則驚恐地攀著帷帳躲在一旁。
“謝謝地,你可算醒了。”芸娘看陶祝清醒過來,連忙擦了淚,讓侍女把湯藥端過來。
陶祝掙紮著坐起來,推開湯藥,伸手去拉陶淳,“起來,誰讓你跪的。”
芸娘瞥了一眼陶淳,忙道:“快起來吧,別讓你父親不高興!”
陶淳慢慢抬起頭,露出一雙早已哭得紅腫的眼睛,扶著床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
“先把藥喝了吧,剛才郎中來看過了,讓你醒了就吃藥。”芸娘把湯藥又伸到陶祝麵前。
陶祝搖頭,推開芸娘道:“我沒事。”見他掀開被子要下床,陶淳連忙上前攙扶。
陶祝看著兒子,緩緩起身,朝門外慢慢走去。
“官人剛回來,這是要去哪兒啊?”芸娘為難地拉住陶祝。
陶祝沒有回頭,歎了口氣道:“我去淳兒的住處看一看,今晚就不回來住了。”
芸娘有氣又恨地看著陶祝的背影,忍不住哭道:“你就不能在家裏住一晚再去嗎?我也苦等了你十幾年,把你兒子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不能憐惜我一點嗎?”
陶祝腳步一滯,緊緊攥著陶淳的手,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
黃昏時分,陶淳帶著父親走進臥佛寺的那間屋裏。陶祝一眼看見供在壁龕裏的牌位,心裏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一般。他慢慢移過去,心地撫摸著牌位上的字,許久沒有話。
夜晚,陶祝就睡在長生睡過的床上,他閉上眼睛,覺得身邊盡是長生的氣息。他強忍著攥住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的長生,他日思夜想,滿心愧疚,無論淪落到多麽悲慘可怖的境地都不願放棄,拚命想要活著隻為再見一麵的長生,永遠見不到了。
黑暗中,陶祝聽見淳兒低聲抽泣著,他抹了把淚,慢慢爬起來,摸索著坐到兒子床邊,他知道這麽多年,一直是長生陪著他,他想要安慰他,可是不出口。
陶淳從床上爬起來摟住父親的腰,想起叔父每每對著父親的信,枯坐到明的背影,再也忍不住放肆地大哭起來,“父親,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陶祝抱住兒子,終於不再壓抑地失聲痛哭起來。
許久之後,回蕩在房間裏的撕心裂肺的哭聲才慢慢低了下去,父子倆倚在床邊在黑暗裏了一夜的話。
“父親,叔父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在他身邊十幾年,可我還是看不懂。他自己罪孽深重,可我覺得他很好,書院的先生也他是難得的人品貴重。”
“他沒有什麽罪孽,他隻是太想愛了。”
“他愛你麽?”
“是,他愛我,也愛你。”
“父親,你知道秦牧嗎?”
“知道。”
“他和叔父究竟是什麽關係呢?叔父對他像是仇人,可叔父走時,他慟哭極了,像一頭受傷發狂的野獸,讓人害怕。”
陶祝在黑暗中歎息一聲沒有回答。
“父親,我沒有給叔父立碑,你會不會怪我?”
“是他自己的意思嗎?”
“是,叔父要火葬,把骨灰撒入江中。”
陶祝哽咽一聲,“既是他的意思,我又怎麽會怪你。”
“叔父讓我把牆角的那兩箱書信送回山莊,可我不知道那山莊在什麽地方。”
“我知道。”
“他讓我去綠庵找一個盒子,是埋在後院的一顆槐樹下麵。”
“裏麵裝著什麽?”
“他沒,但是讓我把那個盒子和這些書信都埋在山莊後麵的山上。”
“好,以後我去找。”
“他給你寫了很多回信,都夾在你的那些信裏了。”
“是嗎?”
“他的字和你的一模一樣。”
“是的。”
“叔父真的很想念你,非常非常地想念,每晚都想。”
“我知道,我也一樣地思念他。”
“父親,我真想再看看他,哪怕是個模糊的背影。”。
“我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