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情事
夕陽西下,長生又一次到庭院裏徘徊觀望,他清冷的麵容裏浸染著無比的傷懷和失望。院中靜悄悄的,除了那棵新植的枇杷樹以外,並無其他動靜。
古樸的石桌石凳安靜地沐浴在夕陽最後一縷溫暖之中,長生看得累了搖晃著回去,忽聽內院的木門吱呀一聲,他猛然轉身,卻見是那兩個童,大的端著食盤,的正捧著酒壺替兄長開門。兩人看見長生都仿佛嚇了一跳,各自心翼翼地扶穩了手裏的東西後,才沿著回廊向長生走過去。
長生拿了酒壺,擺手讓兩個童回去,童看見桌子上東倒西歪的兩個空酒壺和完全沒有動過的早餐,真地抬頭望向長生,不停比劃著進食的動作。
長生沒心思敷衍他們,揮了揮手,童便無聲無息地退下了。
長生瞥了一眼桌上算得上豐盛的飯菜,仍舊沒有胃口,抱著酒壺歪在了床上。
自從他搬進山裏,每隔三五日便會有人送來酒肉吃食,有時甚至不勞煩他知道,隻交給在外院守門的童。兩個童也比他想象中更加安靜聰明,從不會讓他覺得麻煩。長生搖了搖酒壺,把剩下的酒全倒進喉嚨裏。這桃花釀真好,正是他常喝的那家酒樓的招牌酒,秦牧就是有這樣的好處,隻要是他喜歡的東西,無論多麽的細節,都不會忽略。
長生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字條是昨早上就找人遞進去了的,可直到今晚,陶祝仍然沒有露麵,甚至連一個口信一張字條都沒有。他不會來了,每月休沐假期隻有這麽兩,他怎麽舍得浪費在他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呢?長生哼笑一聲,自語道:“什麽放不下都是假的!”他翻身抱住被子,用胳膊蒙住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長生隱約聽見屋裏像是響起了腳步聲,他以為又是童來收拾碗筷,懶得搭理,可那腳步聲卻越來越近,長生迷糊地睜開眼睛,看見陶祝正站在床前,他以為自己在做夢,笑嘻嘻地坐起來把陶祝拉到自己旁邊道:“你終於肯來了,我等了你兩了。”
陶祝滿麵歉意,剛要解釋,長生卻突然捧起了他的臉,“你怎麽了?臉色這樣不好?你病了嗎?”
陶祝聞到長生身上的酒氣,知道他醉了,可還是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密惹紅了臉,他扶著長生的手道:“我沒有生病,是淳兒病了,燒了好幾。我看他無礙了,這才過來見你。”
“淳兒?”長生撅起嘴,不高興地看著陶祝:“又是誰?”
“淳兒是我的長子。”陶祝道。
“哼!”長生不高興地撤回雙手,又閉上了眼睛。
陶祝看長生似乎又睡過去,隻得輕手輕腳地拿了被子給他蓋上。他坐在床邊,癡癡地看著長生的睡顏。他仍舊是時候的習慣,把腦袋縮在被子裏,弓著身子抱住被子的一角,那樣子總讓他擔心他會把自己憋得喘不過氣。陶祝微笑著搖了搖頭,他站起身,卻又戀戀不舍地坐下,明日他一早便要輪他當值,可他剛才花了兩個多時辰才找到這裏,還沒跟長生正經上幾句話,此刻回去,他實在是舍不得。這幾個月,長生為了這宅子忙個不停,他們也因此幾乎沒見過麵。剛才,雖是在夜色之中,可他自從進了內院,就感覺出這宅子是按照別院的樣子複原的,以至於他走上台階的那一刻,心裏就有種特別的感動,他知道,無論多少年過去,長生都不會改變。
陶祝猶豫許久,還是打算明晨再走,起碼要跟長生清醒地上幾句話、道個別,因為下次見麵又要等一個月了。想到這裏,陶祝終於歎了口氣,他斜靠在對麵的床頭上,強打精神望著熟睡中的長生,舍不得閉上眼睛休息。
清晨,長生從醉夢中醒來,翻身時感覺壓到了什麽人,他猛然警覺地坐起身,發現睡著的陶祝蜷在床尾的一角。他的心立刻砰砰狂跳起來,他來了?什麽時候來的?他們過什麽?長生急切想要記起什麽,卻隻有十分模糊的印象。他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蜷縮著身體的陶祝,他看起來比從前瘦了太多,尤其是這樣抱著雙臂的樣子,簡直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長生拿起被子想要給陶祝蓋上,可陶祝卻在此時醒了過來。長生怔怔地望著陶祝,不知道該什麽。陶祝卻笑了起來,起身對長生道:“你醒了。我昨日來得太晚,見你已經睡了,就沒再叫你。”
陶祝著從床上翻身下來,看著從窗紙透射進來的熹微晨光,一麵整理衣袍,一麵對長生道:我今日辰時要去值守,不能陪你,下次若無事,我會早來陪你兩。我已知道這裏——”他話沒完,突然被從床上跳下來的長生從背後抱住。
長生緊緊地箍住他的腰,側臉緊貼在他的耳邊,聲音有些不自覺地顫抖:“兄長——”
這一聲讓陶祝從頭到腳都幾乎打了個寒顫,長生溫熱的臉龐也讓他覺得像是烙鐵一般,他難忍地喘著氣,握住長生的手。
“兄長——”長生聲音嘶啞地在陶祝耳邊輕喚,他呼出的氣息在陶祝的脖頸裏氤氳成令人意亂情迷的氣氛,讓陶祝幾乎難以自持。
庭院裏響起極輕微的腳步聲,陶祝猛然從迷醉中清醒,警覺地從長生懷裏掙脫出來。
長生笑道:“兄長不必緊張,是我那兩個童。”他著推開屋門,果然看見哥哥提著一個大銅壺,弟弟抱著一個木盆正朝他們走過來。
長生示意他們把東西放在門外即可,兩個童便乖乖照做,然後又拉起手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陶祝看出童的異常,忍不住問道,“這兩個孩子——”
“是聾兒,所以兄長不必擔心他們——會泄露秘密”,長生著,故意加重了泄露秘密四個字,仿佛陶祝過來此處懷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陶祝垂下目光默不作聲,他不能否認自己對長生的感情,可他並不想過分。他身上有太多的責任和考量,他也因此習慣於忍耐和克製,他珍惜長生,或者他以為他能給他的愛,是陪伴和守護,他知道有些事注定不會為世人所接受,因此,他不能放縱,不能不顧後果。
長生看著陶祝回避的目光,眼裏閃過一片恨意,他合上房門,再一次從背後抱住陶祝,仿佛撒嬌一般把臉貼在陶祝嶙峋的脊背上,“兄長——何時再來?”
陶祝克製地掰開長生緊扣的雙手,轉身望著長生道:“下個月,若是無事,我必會來看你。”
長生盯著陶祝的眼睛,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兄長什麽時候能放棄那些權勢浮名,專心陪在我身邊呢?”
陶祝看著長生左臉上的疤痕,想到他在山莊孤苦無依的十年,聲音不由地有些哽咽起來,“長生,朝廷若無大事,我便可常留在京城,不會再讓你孤身一人。”
長生眉心略微挑動,笑道:“兄長總是這樣,從不會把我放在第一位。”
陶祝心頭一酸,想要什麽,卻被長生捂住了嘴。“兄長不要忘了我就是了。”長生道,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依戀。
一個月後,陶祝在家休沐,他在自家庭院裏給大兒子陶淳做了一把號的竹弓,削了三隻木箭,又細心地用綢布墊著棉絮包裹住箭頭,這才開始教孩子射箭。陶淳剛滿六歲,還不太能握得穩,陶祝便單膝跪在兒子身後,握住他的兩隻手,幫他試著射出去。
夫人抱著兒子一直在廊下看著,臉上是欣慰的笑容。
陶淳接連成功射出幾次,高興起來,跑到母親身旁撒嬌,陶祝遠遠看著妻子,沒有走過去。
午後,陶祝在庭院裏徘徊,他知道長生在等他,他也幾乎是日夜期盼著能再次見到長生,可真到了這一,他卻莫名地膽怯了,他害怕見到長生,害怕麵對那種不再遮掩的感情。
“官人是想要出去嗎?”芸娘看陶祝心神不寧了大半,實在不忍他繼續徘徊下去,上前勸道:“若是想去,官人就去吧,隻是不要像上次那般幾乎誤了上朝的時間。明晚,一定要回來。”
陶祝怔怔地看著芸娘,支吾道:“我,我,不去也可——”
芸娘低下頭,輕輕歎了口氣道:“去吧,你擔心他,這半個月都沒能睡好,若再不去看看,豈非要憋出病來。況且,他必然也念著你呢。”
陶祝猛然想起上次分別,長生那句“兄長不要忘了我”,心裏猛然翻騰起來,他安慰地拍了拍芸娘的單薄的肩膀,感激地微笑道:“我去去就回。”著大步朝外院走去。
芸娘抬起頭,望著陶祝的離開的背影,滿眼是疼惜和傷感,她歎了口氣,擦幹了早已濕潤的眼角,朝不遠處正被奶媽牽著蹣跚學步的兒子逗引著張開懷抱。
長生耐心地在書房裏作畫,他今日心情格外好,畫了許多花卉,梅花、蘭花、菊花、荷花、海棠、杜鵑、牡丹、芍藥,一時間,畫紙上群芳爭妒,鮮妍明媚,仿佛從他筆下開出了整個四季。他以前並不喜歡畫這些嬌豔脆弱的東西,可到了長安之後,尤其是看到了真實的牡丹和芍藥,他竟突然開始對這些散發著濃鬱香氣的在花期之中肆意綻放的仙子們著迷。這些真實的花比畫冊上的美上千百倍,那些在細弱的花莖上怒放的碩大花朵,仿佛因為明白自己時間有限,所以才著意展示著最放肆的姿態,恨不得把一生所有的美好都釋放出來。他時常為這種不顧一切的綻放感動,為那些注定會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花瓣,為那些消逝在孤寂枝頭的曾經美不勝收的花魂。他一直畫著,直到陶祝站在他麵前,才暫時停筆,朝陶祝燦爛地笑起來。
陶祝沒有打斷長生的快樂,而是在一旁細細地看著他興之所至的每一幅畫,他不太理解他筆下的花為何都有種放肆而瘋狂的感覺,完全不是曆來文人畫的那種含蓄之美。
長生終於畫累了,丟了筆,踉蹌地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喘氣。陶祝連忙關切地跟過去,看著他有些深陷的眼窩,心疼道:“既明白自己身體不比從前,為何還不知休息?畫這麽多?”
長生調皮地看著陶祝道:“那你可知我究竟是為何身體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陶祝皺眉,看著長生的左半邊臉,不忍多。
長生卻笑起來,伸手攬住陶祝的脖子道:“因為想你啊!”
陶祝忙將雙手撐在長生枕邊,瞬間紅了臉。
長生看著陶祝被自己戲弄的窘迫模樣,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真是,明明瞎了,卻還是會流眼淚。”長生著,鬆開陶祝的脖子,用手擦著左眼濕潤了的眼角。
陶祝震驚地看著長生,“你的左眼?”
“瞎的。山火以後就看不見了,不過,我沒跟任何人,連郎中都不知道。”長生著,仿佛孩子自以為是地藏起了一顆糖般,驕傲地笑起來。
陶祝心頭一陣緊縮的疼痛,他勉強克製著,不想也跟著掉眼淚。
“我還以為兄長再見到我,會認不出我呢!”長生用手摸著左臉上凹凸不平的傷疤,“像個醜八怪一樣,我自己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覺得惡心。”
“長生——”陶祝心疼地抓住長生的手,不忍他再下去。
“兄長——”長生反握住陶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處,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嫌棄我,不論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都不會嫌棄我的,因為我是你的長生啊!”
陶祝強忍了半的淚水還是滾落下來,滴在了長生的臉上。
長生微笑著撐起身子,閉上眼睛吻上了陶祝濕潤的嘴唇。
陶祝記不起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好像很不對,又好像很自然,他弄不清到底那種感覺是什麽,隻知道長生似乎很快樂,很享受那種並不舒服的過程,而他依舊和從前一樣,舍不得他有一絲不快,盡力配合著。他低頭去看長生,他正沉沉地睡著,縮在自己懷裏,嬰兒一般恬靜舒適。陶祝極輕地歎了口氣,把下巴貼在長生的額頭上,閉上了眼睛。
第二,長生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他起身發現房間裏無人,慌忙抓起袍子胡亂套在身上朝院子跑去。
陶祝正站在琵琶樹前,看見長生著急得連衣服都沒穿好就跑出來尋自己,不由得怔住了。
“兄長!”長生衝過去抱住他,像是生怕他會突然消失不見。
“怎麽了?”陶祝被長生撞得一個趔趄。
“我以為你要走了。”長生喘著氣,緊緊箍住陶祝的腰。
“怎麽會呢?瞧你,頭發這麽亂呢。”陶祝微笑著分開長生的手,把他帶進臥室裏。
像許多年前一樣,陶祝幫長生把袍子穿好,再耐心地幫他係好每一條衣帶,又把他按在凳子上,幫他把頭發整齊地束起來。長生極為享受地閉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某一刻。
“長生——”陶祝從背後擁住他,把臉輕輕貼在他的臉上,“跟我回家吧!這裏終究不是莊園。”
長生猛地睜開雙眼,笑容從他臉上漸漸消失,“回家?”
“跟我回家吧,我已有妻子,還有兩個兒子,他們都是你的親人,你不會再是孤單一人。”
長生獰笑著站起身,“兄長這是在向我炫耀、告訴我你如今家大業大,不屑於和我在一起了是麽?”
“長生——”陶祝按住長生的肩膀,“我怎麽會不願和你在一起?我隻是擔心你。”
長生哼笑一聲,掙脫陶祝的手,“擔心我?我看你是討厭我吧?你覺得我們根本不該像昨晚那樣在一起!你覺得惡心了,是嗎?”
陶祝緊緊抿住嘴唇,望著長生近似猙獰的凶狠表情。他不明白,他覺得陌生,眼前的這個人依舊是長生,卻已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單純幹淨得讓他不敢有任何妄想的少年了。
“長生——”陶祝嚅動著嘴唇,“你究竟是怎麽了?”
“怎麽了?”長生表情古怪地笑了起來,“我好得很。”他著上前攀住陶祝的脖子,在陶祝耳邊歎道:“兄長,我真想回到過去,那些在山莊無憂無慮的日子。”。
陶祝緊緊地抱住長生,卻猛然覺得肩膀上一陣刺痛,他強忍著,直到長生鬆口。
長生拽開他的領口,看著那個泛紫的牙印,心疼地把嘴唇附上去吻了片刻,幫陶祝把衣領整好,“兄長,下次,記得早點來。”他微笑著,臉上泛著羞澀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