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心魔
秦牧怎麽也沒想到,長生會主動來找他。因此在聽到仆從向他告知梅郎求見的時候,有那麽一刻令他驚訝得不知所措,不過,他立刻回過神,吩咐仆從帶長生到正廳裏奉茶,又立刻讓侍女幫他穿衣、整理發髻。
長生拿著一卷畫紙,滿心躊躇,他沒心思喝茶,隻不停地踱來踱去。
秦牧走進正廳,為長生明顯消瘦而淩亂的模樣嚇了一跳,他發髻毛糙,墨玉簪子斜插在頭上,幾乎快要掉了,身上的青色布袍上沾著些亂七八糟的墨跡,顯得很髒很亂。他平時雖不是特別講究之人,可衣袍卻也不曾穿成這副模樣。他的臉白裏泛青,眼圈下是明顯的烏黑,像是熬了好幾的樣子。可他的精神卻出奇地亢奮,一看見秦牧立刻主動迎了上來。
秦牧微笑著看著他,一麵讓他坐下來慢慢,一麵吩咐手下準備參湯和酒菜。
他從沒見過長生如此奇特的表情,飽含期待與激動,還有些許類似女子才有的羞澀和不安。
“牧兄,我想請你幫我建一個宅子。”
“梅郎想要什麽樣的?建在何處?”秦牧為長生這一句“牧兄”,撩得心裏有些癢。
長生立刻把手裏的畫紙遞過去,秦牧展開來看,是一座體積龐大結構複雜的大山莊,看形製,可容納約兩百人。
“這山莊——”
“不是全部,我隻要一部分,就是這個別院,還有藏書閣,這個花園。”長生著用手指在圖上圈出來。
他立刻又展開另外幾張圖,對秦牧道:“我考慮了好幾種方案,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牧兄一向見多識廣,我想請你看看,哪個更合適些。”
秦牧仔細看了看圖,發現所有的方案都仍是以別院為中心,不過是調換了其餘幾個附屬房間的位置。他又展開另外一疊圖紙,發現竟是宅子所有細節的大樣圖,包括屋頂瓦片的樣式,花窗的圖案,每一個房間的布局等等。
“你這是要複原曾經住過的山莊麽?”
“牧兄果然聰敏!”長生笑道:“如今那三千兩已經攢夠了,我也不想再在那桂蘭坊裏住了。”
秦牧聞言,臉色悄悄黯淡下來,“梅郎這是打算自立家宅了。”
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臉上盡是數不盡的春意。
秦牧默默看著,輕哼一聲道:“就算隻建這個別院,起碼要四五個月的時間。”
“那麽久麽?”長生直起身子問道,仿佛等不及吃糖的孩一般,著急又無可奈何。
“又不是建幾間草房?好歹也是你的宅子呢!”秦牧沒好氣地道:“就算造的起來,裏麵的雕花門窗,各種內飾,還有迎娶新人的各項置辦,丫頭婆子,家丁侍衛,你總得容我給你都辦齊了,才好辦喜事吧?”
“什麽喜事?”長生皺眉問道。
“這不是你要迎娶梅香姑娘的新宅麽?”
長生聽完笑道:“誰我要娶她!”
“不是嗎?”秦牧怪道。
“不是。我隻替她贖身,從未想過要娶她。”長生道,眼中閃過一片旖旎,“這宅子是我自己想要待的地方,不為娶妻。”
秦牧歎了口氣,心中突然鬆懈下來,忍不住露出笑顏。他想了想,對長生道:“三個月,最多三個月,我便把這宅子送給你!”
長生驚訝地看著秦牧,還想再問,卻被秦牧拉住手道:“先吃飯,不急於這一時半刻,咱們還有很多要談……”
“姑娘,姑娘!聽公子昨日去找媽媽了,你這苦日子就要到頭了!以後你也是正經人家的大娘子啦!”春桃蹦蹦跳跳地跑去梅香麵前伸手討賞,“大娘子,快給點賞錢吧!”
梅香笑著打了一巴掌春桃的手,“行吧,借你吉言!要是哪我真離了這桂蘭坊,便好好賞你一個銀錠子!公子這幾正忙得很,好像已經在外麵置辦宅院了。”
“真的嗎?你可知道宅子在什麽地方?”
梅香搖頭,“左不過是西市那幾條街上的。”
“哈,還你不知道!前幾你還跟我看中了一個不錯的宅院呢!”春桃笑著打趣道。
梅香也笑起來,以為自己這次真的要苦盡甘來了。
三個月後,長生把梅香的賣身契和一百兩銀子交給了她,並讓她今後自己置買宅院田莊,等日子過穩當了,再尋一個可靠的夫君。
梅香登時傻了,拉住長生道:“公子這是什麽意思?”
長生望著梅香,“怎麽?銀兩不夠麽?這一百兩,足夠你置上十幾畝良田,保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公子到底還是嫌棄我嗎?”
“我從沒過要娶你。”長生冷淡地道。
“那公子建宅子,是要娶那家姑娘?”梅香著,再忍不住淚流滿麵。
“與你無關。”
“那公子當初為何要為我簽那契約?我不信公子對我沒有心意!”梅香哭得傷心,“我知道公子終究是嫌棄我,可我早就認定了公子了,我也沒敢奢望做公子正妻,做妾也行,再不然,公子讓我做個使喚丫頭,我也認。可公子如今讓我自謀生路,你讓我怎麽活啊?”
“你還有家人在長安,如何不能過活?”
“家人?我十歲被賣到這桂蘭坊的時候,他們便隻當我是個值錢的東西了,我若是現在回去,還不得被他們再賣一次?公子若是棄了我,就是置我於死地啊!”
長生厭煩看梅香每次都哭哭啼啼的樣子,也不勸她,抬腿便走。
梅香慌忙上前抱住長生道:“公子別走,你若走了,我就隻有繼續待在這桂蘭坊裏了。”
“你若真想在這兒,便好生待著吧。”長生冷哼一聲,終究是推開梅香走了。
月末休沐,陶祝愁眉不展地在家中庭院裏踱步許久。他手裏捏著長生昨日遞給家丁的字條,上麵的內容仍舊同前麵兩張一樣,讓他不必尋找,耐心等候。他知道長生在尋覓合適之處,以便他們可以再見,可是要等到什麽時候呢?陶祝深深地歎了口氣。那宴會之後,他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早不顧夫人阻攔,便換了常服去了桂蘭坊,雖然此事僥幸沒有被別有用心之人發現,可是以他的身份,終究是不能再隨意出入那種地方。
夫人芸娘抱著兒子陶謙站在廊下,臉上顯出哀戚之色,她已叫了他許多遍了,可陶祝絲毫沒有察覺。
秦牧背著手,遠遠地看長生在新建的宅子裏如孩子般欣喜的模樣。三個月,他果真把這一方的宅院造好交給他了,盡管花費巨大,可他仍舊覺得十分值得。
手下把一封沒有署名的信恭敬地遞上去,秦牧看著信上的封印,原本淡然的臉上多了幾分愁容。
“牧兄!這宅子真是太好了!”長生滿麵笑意地朝秦牧走過來,見他眉心緊皺,不由得收斂了笑意問道:“出什麽事了?”
秦牧把信收進袖筒裏,對長生道:“沒什麽,關外的一筆生意出了點問題。”
“嚴重麽?”
秦牧笑了笑,不置可否。
宅院裏到處是正在搬運家具什物的家丁仆從,秦牧象征性地清了清嗓子,拉起長生的手,慢慢踱進宅子後麵的花園裏,低聲對長生道:“有點麻煩,我得親自去一趟。”
“要去多久?”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秦牧道。
長生吸了口氣,微微皺眉。
秦牧望著長生,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不會有什麽危險。”
“何時動身?”
“明日。”
“明日?這麽急?”長生驚訝道。
秦牧點頭,深深地望著長生,許久才道:“我倒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麽?”長生笑道。
“前日給你送過來的家丁、侍衛你一概給我遣送回去,難不成打算以後自己一個人住在這荒宅裏嗎?”
長生看了看庭院,笑道:“有何不可?從前的山莊比這裏荒蕪百倍。況且,這裏離長安不過幾十裏路,最多算是清靜罷了。”
秦牧略略皺眉,想了想再次試探道:“要不把梅香姑娘接來?也好有人照顧你日常起居?”
長生哼笑一聲,奇怪地看著秦牧道:“我了這宅子清修用的,我既不打算娶她,又怎麽會和她牽扯不清?”
秦牧悄悄歎了口氣,故意打趣道:“想這梅香姑娘也陪了你一年多,你這樣走就走,還真是薄情呢。”
長生聽了,默默收斂笑意,“我替她贖身,也給了她傍身的錢財,不算虧欠她。”
秦牧見長生話時懨懨的樣子,連忙換了話題道:“我此次遠行關外,你可有想要的東西?”
長生微笑搖頭,“牧兄平安歸來即可。”
秦牧深深地望著長生,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朝身後一個侍從招手,那人會意,帶了兩個童過來送到長生麵前。
長生不解地看著秦牧:“這是做什麽?”
“你這裏總要有個應門的童。”秦牧笑道。
長生剛要推托,秦牧忙按住他的手道:“這兩個孩子是親兄弟,我已調教了他們幾年,讓他們就住在你外院,給你看門。”
長生皺了皺眉,仔細看去,發現兩個童容貌清麗不,眼睛也格外靈巧,然而他們總是盯著別人的口型看,卻不出聲,長生忍不住詫異道:“是聾兒?”。
秦牧微微點頭,悲憫的神色之下有些許狡獪一閃而過。
“那便留下吧。”長生對秦牧道,他朝著兩個童笑了笑,看他們親密地牽著手到外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