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梅香
桂蘭坊新近出了一位紅人,是三個月前剛剛**的娘子梅香。這丫頭被鴇母調教了四五年,彈得一手好琵琶,長相雖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人,卻是性格爽利,毫不做作,因此掛牌沒多久就成了長安城紈絝子弟之間爭相追捧的尤物。
桂蘭坊的大門開在繁華的大街上,每到入夜,門前一排紅燈籠前就停滿了香車寶馬。女子時斷時續的甜膩歌喉和淫靡的絲竹之音不時從樓上的繡閣裏飄出來,引得行人像被那飄飛的帷幔收了魂一般,心猿意馬地仰頭觀看。
而妓院的後門則開在一個周圍都是貧民戶的巷子裏,巷子對麵是一些雜七雜八的門麵,什麽鐵匠鋪,漿洗房之類,也有許多沒有鋪麵的麵食攤子擺在街上。
長生走了三個多月才進了長安城。冬日的長安滴水成冰,長生的衣褲已經破爛不堪,他把粗麻布片捆在身上禦寒,卻還是凍得手腳都爛了。夜晚,他饑寒交迫地摸進一條巷子裏,想要找個避風的地方落腳。巷子裏空無一人,隻有一些收拾幹淨的生意攤子丟在街邊,長生路過一個賣麵食的推車時,發現旁邊的爐子還尚有餘溫,於是便抱住爐子取暖,因為太過疲累,漸漸睡了過去。
清晨,做生意的店鋪陸續開門營業,眾人發現倒在地上的長生,都以為是凍死的乞丐。那賣麵食的攤主看見人是死在自家爐子旁邊,直喊晦氣,搖著頭去找裏正,要把人拉去亂葬崗埋了。眾人看長生衣著破爛,手腳全是凍瘡,連臉上都是醜陋的疤痕,不免心生惻隱,唏噓不已,正打算搭把手把長生抬起來時,長生終於醒了過來。眾人唬了一跳,見長生竟然還活著,都那攤主太粗心,連人鼻息都沒摸一下,怎的就人家死了?
攤主氣憤不已,本來因為長生就已經耽誤了早上的生意,又看眾人都來埋怨他,立時黑了臉,推了一把長生道:“哪裏的乞丐,到一邊去!”
長生被推得磕在地上,腦袋上登時又起了個包,眾人一看這攤主如此蠻橫,便更加指指點點。裏正過來,發現是誤報,把攤主罵了一頓,卻不管長生,傲慢離去。攤主大喊倒黴,所幸也不做生意了,收拾東西回家去。
眾人圍著長生,議論紛紛,也有好心的丟下一兩枚銅錢,可大部分隻是搖頭看熱鬧,並沒有誰肯去管這閑事。
梅香清早推窗,看見後門外圍了一圈人,心生好奇,便讓身邊的丫頭春桃去看看究竟什麽事。
春桃跑出去鑽進人群裏聽了一陣,跑回來向梅香報告一個要死沒死的乞丐,倒在那家賣麵食的攤子邊了。
梅香聽了,忍不住歎了口氣,對春桃道:“去,拿些錢給那乞丐。”
春桃仰著真的臉問:“拿多少?”
梅香思忖片刻道:“把昨收的那一吊都給他吧。”
春桃懵懂地點點頭,立刻從箱子裏翻出一吊錢,還沒走下樓,就被鴇母打了一耳光,連人帶錢地提了回來。
梅香看著春桃臉上巴掌的紅印子,氣憤地問鴇母道:“媽媽這是幹什麽?”
鴇母把春桃往梅香身邊一推,挑著眉:“我還想問你呢,你這又是要幹什麽呀?真以為自己是活菩薩呢?”
梅香氣得杏眼圓睜,“這是我的錢!每月該給媽媽的,我分文不少,媽媽怎麽還要插手我的私事?”
鴇母托著手裏的一吊錢,哼了一聲道:“你瞧你那窮酸樣!有錢也不知道給自己攢兩件像樣的首飾,倒想著去接濟這個,搭救那個!這長安城裏乞丐那麽多,你幫得過來麽!”
梅香輕咬朱唇,眼淚汪汪地道:“別的我管不了,凡是我遇見了,必定要施舍!我是發過願的!媽媽要是不許,我便不能再接客了!”
鴇母見梅香如此表情,知道她性格剛烈,也不敢過於逼迫,悻悻地晃了晃手裏的錢道:“你急什麽,你要施舍我也隨你,可也用不著給這麽多啊?這一吊錢,是你昨剛收的吧?不是我你,你好歹也為自己打算打算!你現在是正年輕,可花無百日紅,等過幾年,你年老色衰養不活自己的時候,可別我沒提醒過你!”
梅香想到將來,不禁潸然淚下,知道自己剛才語氣頗急,軟下聲音道:“媽媽,我也是想著,能給自己積點德,興許,日後會有個指靠。”
鴇母看梅香這副傷心模樣,立刻裝作同情的樣子,“我怎麽會不知!你心善!可你以為,給他這一吊錢,就能救他的命了?他一個乞丐,又病得要死,拿了這些錢能做什麽?萬一再遇到歹人——要是光搶錢也就好了,不定更快送他歸西呢!”
梅香聽了立時有些動搖起來,“可——那要怎麽辦呢?”
鴇母看梅香到底年輕,耳根子軟,於是裝模作樣地歎口氣道:“哎,誰讓你是我女兒呢!我怎麽也得成全你這善心不是?這樣吧,我讓人把他抬進來,找個郎中看看,他要是命大能活過來呢,以後就在這裏當個應門,要是不行,死了,咱們也好置口薄棺,把他發送了。”
梅香心生疑惑,可也不知道該怎麽好,正猶豫著,又聽鴇母道:“行啦,你也快把眼淚擦了,我去了。”
梅香還想什麽,卻終於還是沒能出口。
春桃拉住梅香的胳膊,看鴇母下了樓才敢出聲道:“她哪有那麽好心,姑娘的錢又被她眛了!”
梅香歎了口氣,“罷了罷了,這事別再提了。你去看看,那人到底怎麽樣了。”
春桃撇嘴道:“我剛才看過了,髒的不行,手腳都爛了,頭上也是。”
梅香聽了心裏涼下去,沒再什麽。
此時,門外看熱鬧的眾人差不多已經散去。鴇母叫人把長生扶進來,見他年紀尚輕,身上都隻是些皮外傷,臉上的疤也是愈合了的,知道死不了,於是讓人把他丟進馬棚裏,吩咐給他些吃的,拿兩件舊衣褲給他。
長生躺在幹草垛上休息了兩,恢複力氣,自己弄水洗幹淨臉,才總算像個人樣。
春桃每日都去看他一回,見他已經能自己起來洗臉,立刻跑回去跟梅香報告。
梅香原以為他活不長,聽春桃他好了,心裏既高興又驚奇,便跟著梅香到馬棚裏去看,果然看見長生雖虛弱些,卻已和常人一樣,便忍不住問他叫什麽。
長生倚在幹草垛邊,看梅香穿著豔麗,扭過頭去沒有做聲。
“喂!你是聾子嗎?我家姑娘問你叫什麽!”春桃不高興地對長生道。
長生轉頭看了她們一眼,依舊冷著臉不吭聲。
“你這個人,真是沒良心!”春桃看長生對梅香一臉看不起的模樣,生氣道:“要不是我家姐救你,你早就凍死在外麵了,現在緩過來了,擺這臭臉!”
長生聽了,方才扶著草垛站起來,朝梅香隨便拱手道:“如此,在下謝過姑娘。”
梅香還了一禮,淡淡道:“事而已,不必言謝。”完就轉身離開了。
春桃朝長生厭惡地吐了吐舌頭,也跑了出去。
三之後,鴇母看長生已無大礙,便叫人吩咐他做些雜物,喂馬,打掃,跑腿之類,長生不拘什麽悶頭照做,每日混得兩頓飽餐,依舊睡在馬棚裏。
日子一過去,妓院生意不錯,長生幾乎每晚都能聽見繡樓上傳出的歌聲,琵琶聲,聽見男子們吵鬧嘈雜的笑聲與喝彩,有時也會聽到些女子的哭泣。他什麽也不想,除了應付眼前要做的雜務之外,簡直就像一截會移動的木頭,連表情都不常有。
春桃因為長生對梅香的冷淡與長生結了仇,每次看到長生,都拿眼睛瞪他,罵他白眼狼。長生被她罵了幾次,也有些來氣,忍不住對她道:“你何苦這樣對我,是她自己要救的,我可沒求著她!”
春桃氣得直瞪眼,“你狼心狗肺!我家姐掙的是受苦受罪的錢,自己舍不得吃用,竟拿來救你這種人!”
“誰逼她受苦受罪了?她自己要不願意,誰還能逼良為娼不成?”
“我呸!我家姑娘那是從被親爹賣到這兒的,不然外麵幾個弟妹都得餓死!真是,我家姐再心善,也不該救你這種人!”春桃恨恨地朝長生吐了口口水。
長生愣住,不知道梅香也是苦命之人,抬頭看時,見梅香正扶著欄杆看著自己,一時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便鄭重地朝梅香施了一禮。
春桃這才發現,顧不得再跟長生鬥嘴,連忙跑上樓去。
梅香回到繡房,看見春桃氣喘籲籲地跑上來,歎口氣道:“你何苦每次都罵他!”
“我看不慣!瞧他那樣子,好像誰都看不起!”春桃著,學起長生擺著臭臉的模樣。
梅香忍不住笑道:“你也看出來了,他這樣的性情,可不像是尋常廝,不定從前正是哪家公子呢!”
春桃撇了撇嘴,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模樣,“他是公子?他哪裏像啦?”。
梅香抿嘴笑著,默然不語。
春桃懷疑地看著梅香,心裏暗道:“連名字都沒有的家夥,怎麽可能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