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山火
這一年的春來得格外早,日日都是陽光明媚的好氣。
經過一冬的休養,長生恢複了不少,雖然仍是不能打獵,卻已經能應付日常生活。他依舊和老陶在山下集市支了攤子,掙錢糊口。
集市不比山莊,就算長生再怎麽不喜聞世事,還是聽得不少傳聞,什麽屠戶家的女兒嫁人如何跋扈,布莊的老板新娶的姨娘怎麽命苦,村子的裏正如何勾結獄卒公報私仇,當然也有陶家的消息,陶家最的郎君如何出息,如今做到總督巡撫比他先祖的員外郎還要風光百倍。老陶每每聽人誇讚陶家,都在一旁樂嗬嗬的笑,長生卻總一副無所謂的淡然模樣,好像對什麽都無甚興趣。
兩人每日上山下山,雖然勞累奔波倒也充實有趣。有時運氣好,多得一些銀錢,長生也會讓老陶買些酒菜帶回山莊打打牙祭。日子就這麽如流水一般匆匆過去,直到夏日來臨,老陶和長生一起去潭裏洗澡,才發現不對勁。
潭裏的水位比往年至少降了一半,許多山溪都幹涸得露出灘底。長生和老陶上山去找獵戶,才知道因為缺水,山中獵物也比往年少了許多。老陶隱隱覺得不安,可眼看多雨的夏季就要到了,便也沒什麽。然而,幹旱一直在持續,集市關於旱災的消息也越傳越多。老陶不安的感覺一比一重,總覺得要出什麽事。
入夏以後,日頭越發毒辣,整個山林都燥得如同幹柴,到處可見荒草枯枝,山巒也變成了黃綠交雜的顏色。老陶和長生走在山道上,聽著林間呼嘯的風聲都覺得心驚肉跳。長生自打出生還沒見過山火,因此總覺得不至於。入伏以後,飄來幾片烏雲,可是打了幾個響雷之後,竟隻落下短短的一陣雨,連地皮都沒濕透。那之後,老陶就開始神經質起來,跟長生要起山火了。長生問他怎麽辦,他也不清,隻是害怕。接下來三,風平浪靜,長生便覺得老陶可能有些過於敏感,然而第四的夜裏,山火真的來了。
沒人知道是怎麽起火的,仿佛是突然之間,山林就燒了起來,夾雜著轟燃時劇烈的爆炸聲響,迅速朝山下蔓延。長生濃煙嗆醒的時候,屋頂已經燒著了,長生跑到院子裏,看見旁邊老陶的屋頂已經全部燃燒起來,急忙對著老陶的房間大喊,可是沒人出來。他急得直跺腳,心一橫頂著濃煙跑進去,看見老陶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他使勁把老陶翻過來,見他兩個鼻孔全是黑煙,已經不省人事。房梁著了火,被燒斷的椽子像一截截燃燒的火把從房頂掉下來,剛才衝進來的門口也已經燒成了一道火牆。長生把老陶護在懷裏,想衝過去,可每一次都被灼熱的火苗逼退回來。這麽下去,非死不可。長生四下一看,從床上扯下被子蒙住老陶,然後使盡全力把他舉在肩上,閉著眼睛往門外衝,可是就在他即將跨出門框的時候,踩上了一根圓木。老陶被他摔出門外,他還沒能爬起來,已經燒得劈裏啪啦的一截門框掉下來砸中了他的頭,瞬間,他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左眼感到一陣鑽心劇痛。他哀嚎著抱住腦袋從火焰裏滾到了院子當中,看見陶祝的房間坍塌在一片熊熊燃燒的火光裏。
兩之後,他醒過來,郎中吃驚地看著他,問了他幾個問題,見他都能清醒回答,忍不住感歎他命真大。他想起來問老陶,郎中搖頭年紀太大,沒救過來。
山火持續到第五終於被一場傾盆暴雨澆滅了大半,因為山下的市集與山林隔了一條河,因此村裏的大部分房屋也僥幸留存下來。
長生在醫館裏躺了半個月,除去紗布的那才知道自己的左眼再也看不見了。他在水盆裏看著自己左臉上沒有愈合的傷口滲出的白色膿液,惡心地想要發笑。他問自己,這麽多年的執拗到底在守著什麽?他早該知道,他根本不會再回來的。
立秋以後,長生臉上的傷終於愈合,留下一片鼓起的扭曲的疤痕,像是從他臉上長出了剝皮的樹根,毀掉了他從前俊俏無比的臉。保長問他以後有什麽打算,他要去長安。。
長生走之前最後一次回到山莊,看見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他在廢墟上搜尋了很久,一無所獲,什麽也沒有了,都燒光了。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從前和陶祝在一起朝夕相處的幸福時光真的存在過嗎?還是那些都隻是自己的一個個幻夢呢?
踏上去往長安的官路,長生恍然看見十年前自己在官道上騎著駿馬朝長安飛奔的模樣,那時的他是多麽激動迫切地奔向那個人,而如今,他除了自己這副殘廢的軀殼,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