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恨生
自從陶公去世,陶老爺就將山莊之人裁撤大半,隻留下長生和幾個老弱看管宅院。曾經盛極一時的陶氏山莊從此徹底寂靜下來。
寥落無人的庭院讓長生莫名生出幾分厭棄,他於是整日在山林裏遊蕩,與山中獵戶混在一起喝酒打獵,快活度日。他以為他可以一直這樣逍遙下去,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在山口遇見了一瘸一拐來找他的家丁老陶。老陶一見到他就嚎咷痛哭,陶老爺留下的那幾個不要臉的東西想打祠堂祭器的主意,他發現之後一頓怒斥,可那幾個混蛋竟然把他捆起來痛打一頓,然後將山莊洗劫一空逃之夭夭。
長生急忙奔回去,看見破敗淩亂的山莊,心中無比悔恨。他沉思幾,待老陶養好了傷,便和他一起把山莊重新收拾了一遍,除去荒草,修剪樹木,灑掃廳堂,他不知疲倦地打理,想要維持山莊的體麵,可無人居住的偌大莊園還是一顯出頹敗之像。長生終於也厭倦了,他知道無論自己多麽勤快地打理,山莊還是會荒蕪下去,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慢慢滑向生命的終點。
可他到底是不肯輕易放棄。他讓老陶也搬進別院,住在自己旁邊的屋子裏,而另一邊則是陶祝曾經的房間。他每日起床都認真地灑掃庭院,把自己和陶祝的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山莊裏沒了供應,生活便完全要靠他們自己了。老陶在旁邊的園子裏開墾了一塊地,種些瓜果蔬菜,長生則去山上獵一些野味拿到山下集市換成糧食和用品,日子倒也過得去。
然而山莊的日子還是過於寂寥,長生無可發泄,隻好把剩餘的精力都用在了鑽研書畫上。毛筆用禿了幾缸,沒錢買紙,他便蘸著水在青磚上寫,在牆壁上畫,有時興致起來,竟會兩日兩夜不眠不休。老陶時常覺得他要瘋魔了,可當他回過神來,又變成從前的那個長生。
日子就在老陶算得上安閑的勞作中悄悄度過,年間陶祝隻五與長生見過一麵。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日,長生正與老陶圍著爐火聊,山莊裏突然來了兩名軍士,是他們大人請長生到山下驛館一敘。長生鄙夷地看著兩名軍士,對老陶笑道:“他如今好大的官威啊,連他自家的山莊都看不上了!既要我下山拜見,我去便是。”
驛館外集結著許多原地休息的兵士,長生看著他們疲憊不堪的模樣,知道兄長這次隻是路過。
兩名軍士把長生領進會客廳,恭恭敬敬地向陶祝複命後,迅速退了出去。
長生一路上的心潮澎湃,被映入眼簾的陶祝冷清的背影凝固了。
“你來了。”陶祝著,慢慢轉過身來。
長生看著陶祝清臒得近乎病態的臉,覺得自己的舌頭像是被釘了釘子,發不出一個音節。
陶祝站在原地,微笑著望著長生。他眼眶凹陷,蒼白的臉上看不到血色,寬大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像是搭在一個棱角分明的架子上。
長生突然感到無法言的傷感和憤怒,他瞪著陶祝,用刻毒聲調道:“陶大人,你這官做得真是好啊!果然任誰看都是鞠躬盡瘁的典範呢!”
陶祝站在原地,依舊微笑著望著長生。
“我問你的官是怎麽做的?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模樣?”長生憎恨地道,他覺得陶祝此刻的笑實在讓他無法忍受。
“長生,山莊怎麽樣?”仿佛根本沒聽到長生的話,陶祝依舊微笑著問。
長生氣得咬牙切齒,他剛想衝過去,突然從後堂跑出一個女子,緊緊抱住了陶祝,對長生叱責道:“你怎敢對大人無禮?”
長生吃驚地看著麵無表情的陶祝,覺得心裏猛然空了。他聽見女子又了一些話,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他轉身離開,又聽見陶祝在叫他:“長生——山莊可還好嗎?”
他回頭看著陶祝,深深地施了一禮道:“兄長保重!長生告退了。”
第二,山莊又來了兩個軍士,送來一封書信和兩張銀票。長生看著信封上的吾弟親啟四個熟悉的字跡,沒有拆封,隨手丟在了書架上。
從那以後,老陶覺得長生的瘋魔日趨嚴重,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寫字作畫,甚至連吃飯都忘了。終於在勉強過了一年以後,長生像一截朽木一樣栽倒在院子裏。
老陶連忙請來郎中,可因為沒錢抓藥,病也沒法醫治,隻能靠喂一些米粥勉強將養著。
山裏獵戶得知消息,送來些山參草藥,可長生也一直不見好,隻是渾渾噩噩,直到半年以後才勉強能站起來。
見他略有好轉,老陶連忙收了他的紙筆,封了書房,不給他再寫那些東西。
長生沒有反抗,他累了,早不想再寫再畫那些東西了。
因為疾病一直未能痊愈,長生原本結實的身體變得孱弱不堪,打獵是不行了,要維持生計,長生隻好在山下集市做個攤子,幫人寫信記賬什麽的。因為寫得一筆好字,漸漸竟有人找他抄書,寫對聯,條幅之類,長生也來者不拒,隻要能賺銀子,不拘什麽都做。
冬日來臨的時候,長生收了集市的攤子,和老陶一起備足了年貨,回到山莊平心靜氣地養病。雪中的山莊更是寂寥,長生便和老陶守著炭火閑聊,他有時會起從前宅院裏各種瑣事,講到得意之處會笑得前仰後合,可老陶卻從未聽出那些事裏到底好笑在何處。老陶有時也問他究竟心裏有什麽,之前要那麽跟自己過不去,他卻總是笑著都過去了,以後再不會那麽作踐自己。。
深夜,整個山莊都寂靜無聲。長生出來透氣,他站在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裏看那間透出火光的溫暖屋,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荒野遊魂在偷看人世的光景,他突然覺得若是在今夜了斷對他來也未嚐是件壞事。
老陶從房子裏鑽出來,看見他呆愣地站在院子裏,不由分地把他重新拉近屋裏。長生笑著向老陶道謝,弄得老陶直罵他又犯瘋病。他縮在破爛的褥子裏,不再多想,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