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一群婢女緩緩穿過廊橋,她們走姿優雅,裙擺褶褶,仿佛入畫。


  排頭的婢女端著湯藥,隨後的拿著各色蜜餞罐子,最後的是則是心地將成束的牡丹攏入懷中,這些牡丹均是從江南快馬運送存放在冰窖保鮮的,現在用來點綴姐屋內。


  能看到橋下清水流淌,幾尾色澤鮮豔的錦鯉遊蕩其中,池邊草木蘢蔥,潺潺溪流在石縫間穿梭,晚間登橋遠望,零星光線在岸邊連成一線,這是餘氏專門吩咐在河邊掛上的燈籠,柪樹間的光點是婢女們手中的蓮花燈穿梭,照亮著道路。


  這樣一處美輪美奐的地方,就是懋南院西邊的邀月築,這裏是懋南院裏最美的地方,也是餘氏給女兒準備的住處。


  任誰到過這裏,都能感受到李昶與餘氏對這唯一嫡女的寵愛,李昶寵女的名聲遠近聞名。


  婢女們來到主屋,屋內燃著西域汞香,香氣蔓延在屋內,她們穿過墜簾,來到掛上紗帳的床前。


  “姐,請用藥。”


  紗帳內沒什麽動靜,帶頭的婢女隻能重複了一遍。


  傳來一道嬌斥:“你們先下去,唔——嘔。”


  又是好幾道反胃聲,貼身丫鬟立刻送上唐白釉奓鬥,女孩隻幹嘔,卻什麽都吐不出來。


  暈船的後遺症始終困擾著李映月,她從下了船後,精神狀態一直很萎靡。


  婢女職責所在,隻能道:“這是二夫人吩咐下的,您多少用一些。


  帷帳內的女孩有些無力地按著太陽穴:“別吵,腦仁疼,嘰嘰喳喳的。”


  這群婢女是李濟派來的,她們也感覺到新來的姐脾性不太好,無助地看向守在床邊伺候著的曹媽媽,曹媽媽體態臃腫,看上去慈眉善目,但很多婢女對她都有些害怕。她本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媽媽,後來看女兒性子太驕縱了些,才被餘氏派給了女兒。


  曹媽媽撩開帳子,好言好語地哄著,終於床上的人有了動靜。


  一直昏昏沉沉的李映月撐起身子,曹媽媽為她披上了外衣,她有些瘦弱,有一雙不太符合當下審美的細長單眼皮,麩皮略帶黃氣,手從帳中伸出,婢女趕緊遞上湯藥。


  李映月一口氣喝下後,又立馬有其他婢女遞上了蜜餞,她隨意選了一種塞入口中,終於舒服了些。


  剩下的婢女還想要將不新鮮的桂花換下,換上嬌豔的牡丹,李映月看也不看,雖年歲不大,但從養成的世家氣場並不,有些倦倦地擺手:“都下去!”


  婢女們又悄聲無息地退出閨房,一婢女無聲地看向排頭的二等丫鬟,這些冰鎮過的牡丹再放回去花瓣就要榭了,沒法放回去,扔了更是不能。


  二等丫鬟也頭疼,碰上這麽個主,道:“送去李管家那兒,讓他定奪吧。”


  府裏哪個都是她們下人得罪不起的,便由管家做主更好。


  曹媽媽很體貼地給李映月身後放了個軟墊,讓她可以靠得更舒服。


  李映月雖名字詩意,但模樣隻能算普通,如今又是暈船,沒上任何粉脂,露出了原本就偏黃的肌膚,五官也是平庸極了,與俊美的李昶、豔冠群芳的餘氏大大不同。


  她眼睛細長,嘴唇偏厚,鼻梁微塌,哪怕這麽多年精細地養著,用著最好的胭脂,也改變不了她長相上的缺陷。

  她雖隻有十歲,若無意外她長大以後也無法成為美人。


  “母親可來看過我?”


  曹媽媽心疼地看著從看到大的姐,搖了搖頭。


  “我便知道,她不會過來。”眼中含著失望和預料到的了然。


  都女孩出閣早,心性也往往比男孩早熟許多,李映月亦是如此。


  “姐,這邀月築以前叫襛盛庭,禯有厚的意思,盛有興盛、繁茂的意思,您的祖父當年選這個名字,就有暗喻這裏是李府最美的地方,夫人來之前就冒著被老夫人訓斥的可能,堅持為這裏改了名,都是為了襯姐您。夫人這麽用心,怎麽會不寵愛你呢?”


  李映月怔了怔,隨即苦笑了一聲,手中絞著帕子:“寵愛?為什麽連你都這麽,你們每個人都和我這麽,但為什麽我從都感覺不到呢?”


  “怎麽會沒有,不然夫人又怎麽會把奴婢調來您這裏,而且將最好的一切都給您?她隻是不善於表達對您的喜愛。”曹媽媽安慰著道。


  李映月已經聽過太多類似的辭,她已經不像幼時那麽容易哄,怒道:“因為她愧疚!她無法給我別的,隻能用這些來補償,卻甚少來見我!抱都不願多抱一下,因為我醜嗎?我是她女兒啊,我再醜不也是她生的!?”


  李映月眼底含著淚光,隻有屋裏沒人,她才敢將幾年來的怨氣宣泄出來。


  “您怎能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曹媽媽有些生氣,父母再如何,身為子女的都不能,更何況餘氏做的一切,在慶朝可謂是慈母的典範。


  慶朝以儒家思想為主流教派,連帝王都是以孝治國,怎可隨意言父母的不是。


  李映月轉過了頭,抖著肩膀,不讓人看到她難過的樣子。


  她沒有對曹媽媽,時候,她總覺得餘氏會對著她的臉發呆,似乎在思考什麽,偶爾的眼神透著些許疑惑和疏離。


  她偶爾聽到丫鬟們在背後,她一點也不像夫人的孩子,夫人那麽多孩子哪一個不是相貌堂堂,貌比潘安賽過宋玉,怎的就出了這麽一個她,也不知像的誰,該不會是哪個地裏扒出來的吧。


  甚至還有些汙穢的言語,是否是夫人私通生下的種。


  幸好這樣的流言蜚語沒有傳到老爺李昶那兒,哪怕李昶向來尊重結發妻子,恐怕也受不了這種言語。


  後來,終於找到了一個緣由,也許李映月像的是餘氏那貌不驚人的父親,隔代遺傳了。


  這才堵住了悠悠眾口。


  後來那些嘴碎的丫鬟們都被母親懲罰發賣了,還有的被打了板子快沒了命,也許是那次母親震怒帶來結果,這些年她再也沒聽到這些閑言碎語。


  可沒聽到,不代表她不懂。


  她總覺得母親一年年下來,對她越發疏離了。


  “今日來李家,有什麽事發生嗎。”李映月到底是大家閨秀的方式教養長大,收斂了一些,問了起來。


  曹媽媽將今在李府發生的事大致了一遍,又大公子屋子裏又添了兩個丫鬟,當然沒是通房,到底姐的年紀還,不適合知道這些事。


  知道自己的院裏也添了些下人,李映月隨意點了點頭。


  她院裏的幾個大婢女都是母親親自調/教的,再添的也不過是些幹粗活的,反正也不會到她跟前伺候,她不太在意。

  “還有什麽?”


  曹媽媽有些為難,支支吾吾的。


  “直接,媽媽是連我都要瞞了嗎?”李映月眼眸一瞥,頓時那矜嬌的氣息流露。


  “夫人…選了個丫鬟進懋南院。”


  “選便選了,還有什麽特色不成?”李映月穿上繡鞋,慢慢走到桌邊,曹媽媽為她倒了一杯熱茶,她接過喝了一口,隨意問道。


  “那丫鬟特色倒是沒多少,隻是模樣,與夫人有三成相似。”


  哐當。


  茶杯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傳來李映月略顯不穩的聲音:“你……什麽?”


  雲棲將無端給自己準備的衣物疊好,把春裝和替換的放在通鋪下的格子裏,又將其他用品整齊地放在其他丫鬟旁邊。


  比起之前在塌塌裏發的統一樣式,現在的衣物與普通丫鬟差不多,布料順滑還印了簡單的花卉圖案,就像她們的身份被李府正式認可了一樣。


  雲棲又將屋子裏的茶水換成了爐上燒的,打掃了一下屋子。她可能有很長時間住在這裏,當然希望創造好一點環境。


  到了晡時,繡娘秦嫂子和一臉怒氣衝衝的灑掃丫鬟胡蘇陸續回來。


  “唉喲,你就是姐姐們的被選中的幸運兒啊?”一進偏房,丫鬟胡蘇並不掩飾心中怒氣,看了眼掃的幹幹淨淨的地麵,再看還在擦桌椅的瘦弱女孩。


  冷笑一聲,踢翻了畚箕,剛掃進去的灰塵雜物飛了出來,她一臉驚訝:“這怎麽灑出來了,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好怎麽伺候主子,還不快重新掃一遍?”


  秦嫂子看了一眼,眉頭微微擰了一下,但想到胡蘇是家生子,還是沒開口惹禍上身。胡蘇是二夫人手下的一個管事的女兒,長得也算有些姿色,在不少媽媽麵前算得臉,當不了多久低等丫鬟,她的前途不是像雲棲這樣沒背景的丫鬟能比的。


  現在二夫人跟前的丫鬟基本滿了,她又早就盯著想上位,偏偏剛聽院裏來了新人,有機會擠掉他的機會。剛又在曹媽媽這兒受了氣,沒順利勾搭上姐院的人,正是脾性最大的時候。


  雲棲卻像是沒聽到一樣,繼續慢悠悠地擦完桌子。


  胡蘇知道剛來的丫頭,是非常好拿捏的。她當初剛進主母院子就是戰戰兢兢,隨時害怕自己做錯事受罰,看到那些有品級的丫鬟,都是低頭走路的,生怕被哪個姐姐給惦記上,這樣的情況足足過了兩年。


  沒想到這新來的,居然底氣這麽足。


  雲棲擦完桌子,才對已經憋得滿臉通紅的胡蘇道:“姑娘是什麽品級,又以什麽身份命令我?”


  她自然想低調,現在的她什麽都沒有。


  但不代表能被隨意欺負,如果隨便一個普通丫鬟都能教訓她,就會給別的丫鬟廝一個信息:雲棲軟弱好欺,等待她的就是無休止的欺壓。


  上輩子,她純粹就是個鄉下丫頭,進了這仙境一般的地方,時刻擔驚受怕,就被這樣欺負過來的。


  現在,她直接麵對了。


  這樣,不代表欺壓會消失,但至少在欺壓時會掂量一下。

  “你……”胡蘇哪想到丫頭還懂用品級壓她,“我就算沒品級,一樣有資格使喚你!你算個什麽東西!”


  品級就是胡蘇的痛,她發現這丫頭還挺牙尖嘴利,哪壺不開提哪壺。


  按常理,胡蘇資格老一些,若是態度好,雲棲也願意積善緣,她也不想初來李府就到處樹敵,如果可以的話,雲棲隻希望平靜地度過。


  雲棲微笑:“你的意思我是東西,你連東西都不是了?”


  胡蘇在氣頭上,也沒發現這句話的語病:“我當然不是東西了!”


  秦嫂子在一旁聽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胡蘇現在才猛地意識到被雲棲耍了,她憤然上前,抬手就要掌框,卻被早料到的雲棲攔住:“你常年在這府裏做事,手上連繭子都不多,大概不知道我們鄉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力氣很大,非、常、大。”


  看雲棲笑眯眯的,胡蘇不知怎麽的,心底冒著些寒意。


  這丫頭初看柔順,但那雙眼睛,令人無法直視。


  被雲棲抓得疼,隻能放下手:“賤婢!”


  雲棲不卑不亢:“我們同為灑掃丫鬟,為何有貴賤之分?既然無端姐姐沒告訴我需要聽命於你,我為什麽要做?”


  意思是,你罵我,等於在罵自己,我們沒什麽不同。


  就在兩人矛盾要升級時,錦瑟掀開門簾,見這氣氛不太對,又發現地上灑落的塵灰,錦瑟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未語先笑:“這麽熱鬧,胡蘇不是讓你去茶水間燒水嗎,怎麽在這裏?”


  胡蘇強打起笑臉,見是丫鬟中地位最高的通房丫鬟,立刻對錦瑟行了禮,諂媚地笑著給錦瑟倒茶水,又悄悄用眼神瞪了眼雲棲,警告她不能告狀。


  “雲棲是吧,過來吧,老爺回來了,要見見你。”


  胡蘇猛地看向這個黑黑瘦瘦的丫頭,一個丫頭而已,哪裏值得老爺夫人關注,但偏偏就發生了,她心下有些忐忑。


  雲棲不看胡蘇,謝過錦瑟,就跟在她身後出去了。


  錦瑟見雲棲相當乖巧,分明剛才被欺負了,也沒什麽。


  雖然了,也不可能給她討回公道,這府裏哪有這麽多公道能討。


  她恍惚了一下,她當年進府的年紀比雲棲還,也是被年長的丫鬟處處找麻煩。


  快到主屋時,錦瑟像是提醒般:“胡蘇的父親是院裏的胡管事。”


  意思就是,可能的話,不要正麵衝突,對雲棲沒有好處。


  雖然她並不認為雲棲這麽一個孩子,能聽懂她的提示。


  雲棲感激地聲道:“謝錦瑟姐姐。”


  懋南院的主屋還放著不少沒有整理的禮物,聽都是京城的官員送來的,主屋還沒收拾好,現在非常簡潔。


  再簡潔,整個屋子都帶著李府曾經輝煌時的印跡,屋簷下是雕刻著的木蘭花,桌麵的藍釉瓷盤上放著的是從江南運來,在冰窖中保存的各種果子,上方的金絲楠木椅背上分別掛著虎皮與白狼皮,椅上坐著一對惹眼的中年夫婦。


  錦瑟將雲棲帶到後就退了出去,雲棲謹慎微地走了進去,一開門暖氣撲麵而來,也隻有二老爺這樣在江南有產業的,才能燒起地龍,在整個京城都是不多見的。

  雲棲遠遠地跪下,李昶讓她跪近一些。


  “雲棲?抬頭。”


  雲棲心微微顫了一下,輕聲是。


  她看到了上輩子熟悉的人,眼角微微紅了。


  李昶穿著居家的儒服,腰間掛著精美的金縷絲雲紋香囊,看繡工也不是府上的繡娘繡的。他有著一雙深邃迷人的眼,發絲與眉毛都打理的很整齊,他還沒到不惑之年,鬢邊已有了幾縷銀絲,想來官位步步攀升的背後,與他自身是脫不開關係的。


  李昶看著有些激動的女孩:“怎麽在抖?這麽害怕?”


  餘氏在一旁笑道:“這丫頭之前在我麵前也是如此,膽兒有些。”


  雲棲慢慢抬起了頭,原本淡然的李昶,也怔忡了一下。丫頭的五官不算多漂亮,和府裏那些打扮精致的美貌婢女們還是有一些差距的。那張臉也曬得黑黃,人也太瘦了點,瘦得快脫了形,但五官輪廓和氣質的確與餘氏有幾分相像。特別是那看人的表情,讓他想起了年輕時第一次在大婚日見到的餘氏,當年的餘氏豔光四射。


  李昶撫了撫胡子:“確實、麵善。”


  ……


  李映月不顧曹媽媽的勸阻,前往懋南院。


  路上遇到拜見恩師回來的李崇音,見妹慌亂的連繡鞋都穿錯,道:“月兒,為何行色匆匆?”


  月光下的李崇音,透著一股沉靜與飄飄欲仙的氣息。


  李映月呆呆地望著長兄,好一會才回神。


  惶恐的神色稍稍安定,忍不住整理了一下發髻與八福裙,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


  “大哥,我想去給母親請安,今日我實在不舒服,一直沒去見父母親。”


  李崇音看了會故作鎮定的妹,也不拆穿:“那便一塊去。”


  兩人一路走,曹媽媽領著丫鬟和廝跟在兩人身後。


  “大哥可聽母親今日新收了個婢女。”


  “我當時也在。”


  “她……真的與母親……”李映月也不知,為何她聽到這消息,會不自覺地產生抵觸。


  “映月,這有何重要?”李崇音的聲音透著令人安心的味道,語氣波瀾不驚,“不過一個婢女罷了。”


  對啊,隻是一個婢女。


  她是怎麽了,為何聽到這樣的消息會慌亂。


  李映月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有失體統。


  李映月臉上終於有了些血色,像是求著保證:“大哥,我是你唯一的妹妹,對嗎?”


  在李映月心中,那些庶妹庶弟都不是真正的家人。


  “自然。”


  “大哥要永遠記得這話。”


  李崇音無奈地摸了下妹妹的軟發。


  解下身上的大氅,給妹妹係上,並未注意妹妹一時癡了的目光。


  兩人剛來到懋南院主屋,就看到李昶與餘氏對著麵前跪著的女孩笑語著。


  李映月已經很久沒看到母親對著自己這樣開懷地笑。


  她的手抓緊門框,然後放下,緩緩走進去。


  先聲奪人,笑語道:“是誰讓父親母親如此高興,也讓映月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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