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舅舅趁熱打鐵。


  次日一大早,宋初亭還沒仔仔細細琢磨透其中細節,便被舅舅急匆匆叫醒,去銀行簽字,取錢,坐飛機,去醫院。


  所有安排一氣嗬成,順利得不可思議,等宋初亭隱約察覺到哪裏不太對勁時,那位從德國回來的老專家已經給她看過了。


  “能治。”


  這兩個字就像是緊箍咒一樣,她再無暇去考慮其他,住院,等待術前的各項藥物治療,激素刺激神經等等,讓身體調整到最適合的狀態。


  那一段時間,宋初亭胖了許多,激素的副作用讓她全身浮腫,身體萎靡,偶爾還會頭暈惡心。


  但是她並不害怕,相反還有點迫切,因為未來或許能看到光明。這兩個字,對於一個看過世界又眼睜睜看著世界一點點消失的人來,太過誘惑了。


  沒有希望,也便罷了。


  一旦有希望,哪怕可能會有後遺症,會發胖,會變醜,她也不在乎。


  ……


  **

  時間一晃而過。


  三個月後。


  “顱腦損傷後有光感以上視力比無光感視力恢複好……開顱視神經減壓是治療視神經損傷失明最好的方法……大劑量激素刺激視神經……”


  宋初亭腦海裏回蕩著醫生的話,從病床前緩慢地起來,握緊盲杖,心翼翼地走到病房連接的陽台。


  她並沒有體會到電視劇裏那種拆掉繃帶,世界立刻重回光明的感覺。


  她傷的不是可以更換的角膜,而是視神經,即使手術後,也有很長一段的恢複期,隻能隱隱約約看到影子,然後慢慢清晰,再清晰,再清晰一點點。


  這個過程,就好像她當時從有光感,到慢慢幾乎無光感的過程,緩慢,冗長。但不同的是,這次她每一步都充滿了希望。


  這幾日,宋初亭感覺比上個周好了許多,她眯了眯眼睛,從陽台望外看去,世界已經有了它本來麵目,特別是右眼,隻是左眼還是隱約,模糊。就好像高度近視沒戴眼鏡的樣子。


  但是她已經很知足了——


  宋初亭雙臂搭在欄杆上,望向外麵。


  能看見了。


  真好啊。


  她打心眼裏感到喜悅。


  彼時已是春,下午,醫院住院部的風景甚美,她位於二樓,樓下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草坪,栽有幾棵楊柳,柳樹旁還有一個頗具古韻的亭子。


  宋初亭捧起下巴,貪戀,快樂,又充滿驚喜地打量這個世界。


  看了一會,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她終於能看見這隻手機的樣子了,像是多年前的大哥大,沒有屏幕,金屬外殼,上麵有很多按鍵。


  她按下右邊的一個鍵,冷漠的電子音道:“恭喜,祝早日康複。發件人:江慎。”


  宋初亭幾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這已經是她一個月前收到的回複,後來她又發過幾條,想回去後請江叔叔吃一頓飯,卻都沒有收到回複。


  她那次鼓起勇氣撥出電話,也無人接。


  算了。


  宋初亭也知道江叔叔這人性子極冷漠,等她回琴市親自見他就好啦。


  不知怎的,光這麽一想,喉嚨就微微發緊,用手撥了撥頭發,一顆心怦怦怦亂跳,無限的喜悅——


  她可以“見”他!!!

  真正的“見”他!!

  這些日子,宋初亭還是會偶爾夢到他,但是知道是他,卻看不清他。


  他到底是什麽樣子了呢…


  醫生再觀察觀察幾才能出院,要不然她現在真的很想,現在就飛回到琴市去。


  她將手機塞回口袋,剛準備回病房時,眼風一掃,忽然瞥見亭子裏有人。


  宋初亭現在視力剛剛恢複,看什麽都是新奇的,不免多看了幾眼。


  亭子裏似乎有兩人,不對,又像是一人,坐在輪椅上。


  她心下疑惑,不由細細看去,這才看出其實是兩人,一男一女,女人坐在那男人大腿,背對自己,兩人像在熱吻,身體近乎重疊,她才看錯的。


  她麵色一紅,怎麽都沒想到會看見這麽火辣一幕,立刻收回目光,望向草坪。


  卻見那男人視線追過來,她有些尷尬,知道被誤以為是在偷窺,回避更加不好,猶豫幾秒,幹脆抬眸,問心無愧看去。


  男人也在看她。


  宋初亭看不清那人的具體相貌,隻見他皮膚白皙,穿著件白襯衣,身材高瘦,女人還在他腿上磨磨蹭蹭索吻,他卻姿態散漫,頗有幾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宋初亭即使已成年,也看不下去,她握起盲杖回到病房,想想,又將窗簾拉上了。


  真是的…


  剛剛恢複視力…


  就看到這種畫麵,不會受影響吧。


  宋初亭坐在床邊,將習慣性攜帶的盲杖靠在床邊,有點無語。


  “宋妹,你看誰來啦?”


  就在這個時候,病房門嘎吱一聲打開,護工陳嫂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宋初亭打量那人幾秒,突然站了起來,試探道:“舅舅?”


  “哎,初亭!!是我!你真的能看到啦?”


  舅舅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宋初亭眼睛跟著那隻手走,用力點頭,“嗯!”


  她再度望向舅舅。


  舅舅和她想象中幾乎一樣,他和母親很像,都帶有二分之一的白俄血統,高鼻深目,應該是極帥的,隻可惜中年發了福,隻顯得憨厚。


  “初亭啊,醫生你再幾就可以出院啦?我這次專門過來接你的,幫你辦出院手續,收拾收拾東西。”


  “謝謝舅舅。”


  這次事情後,宋初亭感覺和舅舅親近不少,尤其是剛住院的時候,舅舅很耐心,也很細心。


  “不用謝的。”


  兩人又聊了一會,“對啦,舅舅。”


  宋初亭突然想到一事,順便問道,“你是怎麽約到那位從德國回來的專家的,我聽隔壁病房的人,他們排了好久好久,掛了好幾個專家號,都約不到他。”


  在她記憶裏,她們那下飛機,下午就給看了呀,非常容易。


  舅舅愣了一下,:“噢,噢…那個時候是過年嘛,病人少。”


  “也是。”她歪了歪頭。


  “那行,初亭,我就過來看看你。你好好休息吧,我晚上再來看你,想吃點什麽?我給你帶點。”


  “都行的,謝謝舅舅。”


  舅舅離開後,宋初亭倚靠在床頭,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但是又想不出什麽問題,拿起手機把玩一會。


  依舊沒有收到他的回複,大病初愈,她沒一會就感到疲倦,昏昏沉沉間,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去的。

  再起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她揉揉眼睛,隨意地順著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心裏一驚。


  那個亭子裏,隱約還有人,就像是剛才那人。


  她揉揉眼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背脊驀地滲出一層寒意,掀開被子,走到陽台上。


  真的有人。


  就是下午…坐輪椅那人。


  宋初亭一時僵住,仔細看了眼,目光卻再移不開。


  傍晚,隻餘下一抹殘陽,亭子外一盞細瘦的路燈,投下淡淡的橘黃的光。


  那人襯衣外披了件黑色風衣,身型瘦削,沒了白日放蕩,竟有幾分蕭索寂寥。


  不知怎的,宋初亭沒有剛才那麽害怕了。


  她又望了一會,對方突然伸出手,衝她招了招。


  宋初亭一愣,指頭點點自己,那人輪椅往前了一步,再次招手。


  是在叫她。


  她猶豫半刻,想轉身回病房,但是餘光瞥到他融在昏沉中的,坐著輪椅的孤寂身影,想到自己失明那段日子,竟有些不忍。


  *

  “先生,您找我?”


  宋初亭拿著盲杖下樓,她走到亭子外,站定腳步,一手握緊手機,還有些警惕,“有…有什麽事嗎?”


  男人握著輪椅,往前進幾步,目光在盲杖時落了一秒,抬頭望著她。


  宋初亭愣了下。


  她沒想到這個人這麽年輕。


  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歲,相貌俊美,一雙清冷冷的丹鳳眼正戲謔地瞧著她。


  燈光剛剛好灑下,他濃密眼睫下一層陰影,微微偏頭,美得古典又撩人。


  宋初亭不由自主看呆了。


  “好看麽?”


  他聲音很低,又很輕柔,像是某種光滑絲織品,酥酥麻麻地撫摸過耳垂。


  “對,對不起。”宋初亭臉一紅,意識到自己看他太久了,微窘,她拿起盲杖,“我,我剛看得見,所以看什麽,都會不由自主看一會。”


  “哦?”他淺淺一笑,“所以今下午,你也看了很久嘍?”


  “今下午…”


  宋初亭想到那兩個交織的纏綿身影,臉愈發紅了,她想解釋其實她看不清什麽的,可一抬眸,對上男人促狹漂亮的眼睛,不出來。


  “妹妹,有些東西光看是沒有用的。”輪椅又靠近,亭子比地麵高出一塊,他坐在輪椅上,視線比她高出一點來,微微傾身,笑得愈發曖昧輕佻,語氣慢悠悠地,“還是需要實戰才好。”


  宋初亭不由大窘。


  即使這男人生得很好看,也是個流氓。


  她沒再多言,立刻轉過身去,加快腳步。


  “等下。”


  身後男人抬高聲音,語氣正經些許。


  宋初亭下意識頓了下。


  “我是尹肆,肆意的肆。妹妹,你長得很漂亮,身材也不錯,如果你有意向——”


  離得有些遠了,宋初亭隻能隱約聽見“妹妹”“漂亮”輕浮的幾個字,心頭更加反感,等她又聽到“身材”二字時,眉頭皺得更緊,腳步更快。


  後麵的話,一個字也沒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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