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宋初亭驚呆了。
宛如晴霹靂,她大腦嗡的一聲,雙手立刻縮回去,往後退一步,立在推拿床邊。
“老大?”
“老大,你真睡了呀?給你按的是初亭,她在這實習!你巧不巧啊,哈哈哈哈哈。”
江慎:“………”
推拿房裏幾秒的沉默後,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聽不出什麽情緒。
宋初亭站在後麵,一時也無措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等了會,見男人沒什麽反應,她心地往前上一步,聲:“…江,江叔叔?”
“嗯。”
“我,我不知道是您。”宋初亭心底很亂,心髒砰砰砰亂跳,不是害羞——反正她看不見,也沒啥可害羞的,更多的是害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忐忑。
“沒事,你手藝很好,繼續吧。”
他語氣很平淡,似乎這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那我繼續了?”
宋初亭挽了下袖子,輕輕地呼口氣,伸出手,繼續去按。
男人沒有什麽變化,和剛才一樣,依舊平靜沉默地臥在推拿床上。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宋初亭卻感覺那床單燙手似的,她根本用不上力氣,穴位也找不準,手法也忘得幹幹淨淨,慌亂又無措。
指腹按在他健碩後背,即使隔著衣服被單,也能感覺到上麵強悍的爆發力,除去肩膀那道,還有其他的傷疤,不少,斜的,長的,圓的,她暗暗心驚,呼吸加快,指間似乎都在輕輕發抖。
“丫頭專心點兒啊。”李師傅幾十年推拿經驗了,耳朵極靈敏,一聽就知道這聲不對,“別走神,好好工作。”
被師傅這麽,宋初亭臉愈發紅,低下頭,竭力收斂心神。
其實作為專業的盲人推拿,如果客人沒有哪裏不舒服,是要求在幾下推拿穴位間,敏銳感覺到客人哪裏不好的,比如頸椎問題,腰勞損,肩周炎等。然後再有針對性去推拿放鬆,舒緩疼痛。
但是宋初亭現在啥都感覺不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雜亂無章。
沒多久,旁邊的劉文被大姐按得嘴裏發出“噝噝”聲音,那位張哥被李師傅按得好像睡著了,鼾聲四起,顯然十分享受。
“……”
宋初亭卻愈發慌亂,也知道自己水平太差了,越弄越亂,額頭上滲出汗水,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在怕什麽?又按不壞。”
就在她第五次緊張地用雙掌按雙肩時,耳邊傳來男人低低的聲音,很啞,還有點無奈。
“噢…”
隨之話,他低醇的氣息繚繞在她耳邊,她卻愈發緊張,喉嚨發緊。
又按了會,她聽見一聲隱約而無奈的低歎,
“我這兩有點落枕。”
“啊,哦!!”宋初亭愣了一下,明白過來。
落枕…
她像是終於找到主心骨,搓搓手掌,先用大魚際揉他的肩胛內緣,幾分鍾後,再後用魚際輕扣他的肩背。
落枕手法講究的就是輕柔和緩,不能太使勁,正適合她。
這下,應該是對了吧。
手掌下的脖頸發熱,男人勇猛的身軀慢慢放鬆,平緩;宋初亭鬆了一口氣,開始有針對性地進行推拿。
時間點點滴滴過去,漸漸,一聲鼾聲變成兩聲,李師傅和丁大姐也不再話,空調暖風徐徐送來,氣氛寧靜而祥和。
但是宋初亭知道,他一直都沒有睡著。
不僅醒著,而且是非常非常清醒。
*
一個鍾終於結束了。
宋初亭感覺渾身脫力,擦去額頭上的汗。
“初亭,那我們就先走啦。”劉文打了個哈欠,愉悅道。
宋初亭聽著他活力滿滿的聲音,愈發愧疚,也知道自己做得很差,一直握著盲杖將他們送到了推拿館門口。
“對不起啊,江叔叔。”宋初亭低垂眼睫,:“我…我學藝不精,下次你來,預約我們大師傅,他真的好棒的。”
“沒有,挺好的。”
宋初亭聽見打火機“哢噠”一聲,他好像點了支煙,含在嘴裏,聲音有些含糊。
“那個,您等等。”
宋初亭聽見後麵櫃台結賬的聲音,突然想到一事,“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立刻回到休息室,拿過自己的包,從夾層翻出錢來。
現在還沒發工資,不過這裏都給費的,店裏允許,上次有個做減脂的富太太硬給她塞了兩百,加上亂七八糟的,應該有三百多。
“上次車票的錢,我知道不夠,您先拿著吧,那次真對不起。”
男人愣了兩秒,接過來,幾秒後又將錢塞回她手上,“不用的。”
“可是…”
“真不用。”江慎道:“好了,我還有事,你好好工作,也別太累。”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沒再多談,“有時間就回家一趟。”
“叔叔——”
宋初亭還想再,他們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車門嘎吱一聲打開,劉文笑:“姑娘快回去吧,外麵太冷啦,下次再見!!”
*
宋初亭回到休息室,不禁有些懊惱喪氣,用力攥緊那些錢,將它們塞回包裏。
塞到一半,她動作一停。
仔細摸摸,感覺那些錢有些不對,一張一張點,發現多了兩三張,都是最大鈔票——三百元。
她看不見,要不是這樣仔細去數的話,察覺不出來的。
手掌撐在下頜上,有些難過。
他不僅沒要她的錢,還多給她三百元,再加上他們這裏推拿一個鍾是八十元…好貴啊。做得還這麽差,就跟隨便用手捏捏一樣,沒任何效果。
宋初亭都替他心疼,心疼完,愈發低落。
好好的,幹嘛要給她這麽多費呀…
“1號,上鍾啦上鍾啦大姐,叫你幾聲怎麽都沒聽見?腹部燃脂——”
……
宋初亭的寒假時間被一個鍾一個鍾分散開,從最開始的好奇,賺到錢的興奮,激動,再到辛苦,乏味,無趣,麻木,一一經曆個遍。
她的手藝在李師傅教導下也長進不少,還專門針對地學了“落枕”“頸椎”。
可是,江叔叔卻再沒來過。
她心底不出的失望,是很想見他的,幾次想給他打電話給他,可是卻不敢。這種情緒實在古怪得很,她也不敢去深想。
日子一過去。
就在宋初亭以為整個寒假,或者未來全部都要困在這狹的推拿房時,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她竟被舅舅接回了家裏。
“舅舅,有什麽事情嗎?”
客廳氣氛嚴肅安靜,這次除去舅舅,舅母,還有堂弟淩子都在。
“你們要是還那件事的話,就不要再了,我不會同意的。”
“不是,初亭,你先別著急,你看看這個——”
“這是什麽?”
宋初亭手裏被塞進一個本子,她仔細摸了摸,很薄,硬硬的外殼,邊緣有些發毛,好像很多年。
“這是房產證,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爺的房子。”
宋初亭愈發不解,“給我這個幹什麽?”
“這套房子十幾年前已經拆遷了,房產證已經沒用了,隻是我們一直留著。”
宋初亭意識到什麽,慢慢地挺直背脊,眉頭蹙起。
“這套房子當時分了一百二十萬,我和你媽媽各六十萬,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們具體也記不太清楚,但我們猜想,那六十萬,應該就是這筆錢了。”
“真的嗎?”
宋初亭聲音發顫,捏緊了那本舊舊的房產證,仔細摸了一遍,還是懷疑,“你們不會隨便編個理由讓我取錢吧?”
“到底是不是我們也不確定,但這事情肯定是真的,你媽確實分到六十多萬。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查,就是東海路那邊的老房子。”
“還有這個,當時的一些文件,不過當時沒保險櫃,可能有的發黴了。”
“……”
宋初亭低下頭,接過那些文件。
她根本看不見,隻感覺紙張很舊,軟塌塌的。
放下文件,她再一次撫摸那本房產證,手指有些微微的顫抖。
就好像一簇被強製壓下去的火苗,再度被點燃,勢頭比上次更強烈,整個肺腑都在燃燒,都快呼吸不過來了。
她真的有錢了嗎?
真的可以花嗎?
可以看眼睛嗎?
“初亭啊,我們沒有非讓你取這筆錢,我們也實在沒必要騙你,如果你不信,我們也可以給你一個保證——這錢,我和你舅媽,還有你堂弟,一分都不會動!!”舅舅見她猶豫,又道。
“那個…”舅媽好像想什麽,堂弟重重地應了一聲,拍拍胸脯,“我保證!初亭姐,你快取了這錢去看眼睛吧!”
“別再耽誤啦,這是姑姑心意啊。”堂弟知道她這個堂姐的情況,語氣是真的很著急。
宋初亭咬緊下嘴唇,摸著那些,沒話。
——光明啊。
誰會不渴望呢?
她想到過去一切,彩虹,星空,海洋,山川,夕陽,月光…還有很多很多,她已經幾乎遺忘形態,隻殘存一個模糊概念的東西。
還有…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她想到那個夢,愈發心動。
舅舅見她有幾分信了,趁機道:“初亭,明就是你十八歲生日了,要不這樣,早上我們就把錢取出來,然後下午去北京,你看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