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初亭,初亭你到底怎麽了?”
“初亭,我們回去吧,你趕緊把衣服換回來,最後還有一個謝幕呢。”
“一會就涼了,晚上有雪呢。”
她們是一大早上來的,準備,化妝,又最後彩排遍流程,演出是下午開始,宋初亭的節目位於中間偏後,現在估計三四點。
北方冬黑得早,又靠近海麵,海風一陣一陣,涼意襲來。
但此刻,宋初亭一點兒都感覺不到冷,隻呆呆站著。
她剛才下台就換下衣服,然後跌跌撞撞離開後台,她記得來時的路,走到下車的附近。
“初亭,老師很抱歉,這個是導演臨時加的,他彩排時就覺得你形象很好,所以想專門介紹介紹你。沒有提前跟你…真的很對不起。”
“但是你看,效果也挺好的呀,那麽多觀眾給你鼓掌呢,剛才還有人議論你呢,你怎麽突然就——”卿梅語氣不解,“是老師錯什麽了?”
“沒什麽。”
宋初亭輕吸了口氣,揉揉眼睛,“沒有。”
“初亭,老師是真的覺得你很優秀,很感動,你看不見,還能彈出這樣的曲子——”
“別了!!!”
宋初亭突然抬高聲音,有些尖厲。
卿梅被嚇住了。
一直以來,宋初亭都是溫柔而安靜的,在學校也不話,身上帶著一種令人憐愛的憂傷。偶爾話,也有著良好的教養與禮貌。
像這樣的失態尖銳,很少。
“我想一個人靜靜。”
“可是——”
卿梅還想,見到宋初亭轉過頭,那雙空洞的,沒有焦距的眼眸“盯”著她,帶著淚,還有憤怒,難過,以及…一絲陰鬱。
“那,那就在這裏好好待著,你要有什麽事就喊,老師就在旁邊大廳,門口還有保安,知道嗎?”
卿梅老師終於離開了。
宋初亭一個人站在這裏,抱緊了手臂,能聽見不遠處的海浪聲,一陣一陣。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的雪。
雪還不,濕漉漉的雪花落在她脖頸,慢慢融化。
後麵的大劇院裏節目在繼續,《感恩的心》合唱聲從不遠處傳來——
感恩的心,感謝有你。
這首歌宋初亭當然聽過,隻是此刻聽著,竟和過去聽的感受截然不同。
宋初亭已經失明了四個月,因為父親的事情,她沒有將太多注意力放在“盲”上,一到晚想的都是父親,最開始確有不適,但慢慢也適應了,來到盲校後,大家都是這樣,她也沒覺得怎麽樣。
直到此刻,宋初亭才發覺,她一瞎,好像跟以前有著本質的區別。
——她不是健全人,不能被平等地看待。
她隻是普普通通彈了一首鋼琴曲,就變得那麽奇怪,還偉大,感動,回報社會…被所有人同情。
遠方歌聲還在繼續,抒情而感傷。
宋初亭想到剛才難堪羞恥的那一幕,現在不在舞台上,沒人看著自己,她眼眶一酸,委屈地要滾下淚來。
不能哭!
宋初亭想到父親的話,不能哭!可是她想到父親,愈發想哭,最後她抱緊手臂,蹲在地上,身體輕輕顫抖著,咬緊了嘴唇。
最後一句歌聲落下時,她突然感覺頭頂上的雪花了。
這雪花得很突兀,
宋初亭一怔,隱隱意識到什麽,剛要回頭。
“宋姐。”
果然,身後一道低沉熟悉的聲音傳來,她心底微微一顫,竟真的是他。
她立刻起身,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用力地擦擦眼睛,“我…我沒事。”
男人靜了靜,卻沒什麽,醇厚清冽的氣息落在她的發頂。
半晌,他若有似無地歎了一聲,緩緩開口,聲音很啞,“我送你回去吧。”
*
這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話。
宋初亭原以為他會些——“早讓你治眼睛吧”“讓你不去北京治病,現在就不會這樣”之類的話。
但是他什麽都沒,隻是安安靜靜開車,和往常一樣,好像根本沒有那件事。
宋初亭有些許感激,車裏空調開得很足,悲涼的心底也湧上細微的暖意。
車子約摸行駛十分鍾,突然一停。
宋初亭抬起頭,不知道這是哪,麵帶疑惑。
“今下雪,這個時間點前麵都在堵車,先下來吃點東西,一會再走。”他道。
“謝謝叔叔,但我…不用了,我回學校吃就行。”她垂下頭,聲音裏還帶著一點鼻音。
男人沒再多,隻伸手,將她攙扶下來,“沒事,就隨便吃點。”
宋初亭被帶著往前走了幾步,聽見餐廳門“嘎吱”一聲被推開,隨即周身一暖,鼻尖嗅到一股濃鬱的香味。
那股味道十分誘人,像是熬製許久的大骨頭湯的味道,在這蕭瑟的北方寒冬,顯得熱氣騰騰,醇厚滋潤。非常非常的香,讓人精神一震。
宋初亭原本黯然蕭瑟的心,因著這溫暖無比的香味,竟真的稍有轉好。
他扶著她落了座。
“想吃什麽?”
宋初亭搖了搖頭,背脊緊張地倚靠在靠背上,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
江慎將菜單給她從頭到尾念了一遍,見姑娘始終都沒,咬著下唇,還是那副安靜怯怯的模樣,最後直接點了菜,“一份骨頭煲,兩份肥牛,一份羊羔肉,再來香菇,蝦滑,撒尿牛丸,土豆片,行嗎?”
宋初亭嗯了一聲。
“再來四碗米飯。”
宋初亭聽到四碗米飯,這才有所反應,一驚,“我…我吃不了那麽多。”
“……”江慎低咳一聲,道:“我吃三碗。”
“哦…”
氣氛有一點點微妙尷尬。
又似乎緩和了一些。
宋初亭過去和他一起吃過飯,但那是在服務區吃的盒飯快餐,和現在的感覺截然不同。
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帶自己吃飯,但是不得不承認,當骨頭湯的香氣真切飄散在鼻尖,以及涮羊肉,涮牛肉混合的味道,她的心情,真的有些被治愈到了。
算了,他們怎麽,剛才有多難堪,都隨便去吧…
“好吃麽?”江慎低聲問。
宋初亭看不見,所以江慎在她麵前放了個碟,然後把煮好的食物放進去,她直接用勺子舀,蘸麵前的醬料就好。
“嗯,好吃。”她吃下一口,真心地,“謝謝叔叔。”
——她的是大實話,不像一般火鍋油膩熱辣,骨湯味道濃鬱醇香,煮出來的肉和菜口感都很香。
“那就好,多吃點。”
他一貫低淡語氣也帶著一絲溫和。
宋初亭吃下一大塊肉,伸出勺子去繼續舀,發現碟裏又被夾了肉,還有蝦滑,堆得同山一般,滿滿的,好像怕她不夠吃似的。
“這是牛肉丸,不燙了。”
一個碟子專門端來,他又道:“放在你左手邊,你夾的時候注意燙。”
“謝謝叔叔。”
宋初亭咽下嘴裏的米飯,又感激地夾起一隻撒尿牛丸。她知道他是怕有汁兒燙到她,才專門放到一邊涼的。
想到這裏,她心底莫名一暖,剛將肉丸塞到嘴進,不知怎的,一滴淚水猝不及防落下了。
這淚水落得莫名又突然,宋初亭自己都沒控製住。
她飛快用手指拭去淚,也不知道他看沒看見,乖巧地埋頭吃菜。
可是那淚水竟像斷了線一般,一滴又一滴。
最後她將頭埋得很低,捂住嘴唇,強忍著擦擦眼睛,“太,太辣了…”
身側,江慎當然看得出來,但他什麽都沒,將紙巾盒放在她手邊,又倒了一杯熱水,語氣如常,平淡溫和:
“不著急,喝點熱水,慢慢吃。”
*
那夜裏。
宋初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卿梅老師抱著她“你太可憐了!”;夢見主持人一遍遍“殘缺”;而她彈著琴,想停卻停不下來。
最後,她居然夢到了江慎叔叔。
夢裏的她眼睛是好的,能看見他。
好像是那最後一次見他的的樣子,穿著黑,健碩高大,理著貼頭皮的青茬,但是這一次,她卻看不清他的眼睛,怎麽都看不清。
宋初亭被這個夢驚醒了,起來時,一顆心還在怦怦怦亂跳,額頭上還有汗水。
她怎麽會夢到他?
心跳的還這樣快…
簡直莫名其妙,她平複了好一會,起身穿好衣服,發現宿舍裏很安靜,這才想起今已經放寒假,估計很多同學昨晚上就回家了。
前幾日,舅舅給她打過電話,讓她在宿舍多住兩,最後一再來接她。
宋初亭母親去世得早,她從又在西南長大,和舅舅舅母一家關係涼薄。隻是盲校最多能再住兩,等舍管阿姨一家,他們也必須回家過年了。
“初亭嗎?你怎麽沒回家過年?”
宋初亭還在想著那個混亂的夢,突然聽見開門聲,被嚇了一跳,仔細聽去,是夏輕輕的聲音,:“我下午走,你呢?”
“我一會就走,回來檢查下東西。”夏輕輕爬上床,在床上仔仔細細摸了一遍,突然想到一個事兒,問:“對啦,初亭,你寒假有事嗎?”
“沒事啊,怎麽了?”
夏輕輕:“老師推薦我一個實習,就在年後,正規的盲人推拿館,你想跟我一起嗎?”
“我…我可能不行吧。”宋初亭下意識拒絕,她專業課學得很一般,而且潛意識裏,不太想去做推拿,按摩。
“有報酬的,一八十。”
“我去!”宋初亭立刻應道,她還記得自己欠了很多錢,“隻是…我行嗎?”
“可以啊,這有什麽不可以的,過年正缺人呢,再一培訓就成,其他同學們都不想出來,沒人陪我,那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句實話,宋初亭雖然學得晚,但非常聰明,那些穴位一下子就記住了,就是手法差點。
“哦…好。”宋初亭點點頭,“好,那你一定要聯係我啊。”
夏輕輕道:“放心,寒假愉快。”
“寒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