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宋初亭的鋼琴演出在寒假的前兩。
盲校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同學們正在等成績。這,她將其他事都先放在一邊,一大早跟著卿梅老師坐車來到琴市大劇院,準備演出。
進去的一路上,卿梅老師跟她講著這裏的風景——
“你的右手邊就是海,今氣很不錯,陽光很好,海麵上金燦燦的,還有艘漁船——”
“大劇院靈感來自白色鋼琴,屋頂像是大型琴鍵,玻璃窗倒映出很多陽光,心樓梯。”卿梅扶住她胳膊,心翼翼帶她走進後台。
“謝謝老師。”
聽上去好像就很美呢。
宋初亭能想象得到那幅畫麵,她將頭轉了轉,再次感覺到暖暖的陽光,手掌擋在額頭。
已經十多了,她真的已經慢慢走出來。
這次演出,宋初亭最後和老師一起選定肖邦最經典的夜曲——降E大調夜曲。
這首曲子不是很難,宋初亭很就彈過,也很喜歡,但是要細節處理好,達到演奏水準是很難的。再加上她現在看不見,也沒有練多久,感覺更是和以前完全不同。
不過選這首,比較有把握。
兩個人走進後台,宋初亭前兩剛彩排過,不算特別緊張。換好衣服,化完妝後,她安靜坐在椅子上等待,手指時不時彈著桌麵,尋找手感。
“初亭,來,老師看看——”卿梅笑道。
宋初亭仰起頭。
卿梅看著少女妝後的臉,一時呆住。
宋初亭的容貌從來盲校第一就是出了名的,但是妝後的她,實在太過驚豔美麗——麵孔精致嬌嫩,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眼瞳清澈溫柔,肌膚雪白。
穿著白紗裙,像是歐洲街頭櫥窗裏的洋娃娃,又像是老電影的文藝畫報。
“初亭,你爸媽是不是有一個是外國人啊?”這個問題,卿梅早就想問了,隻是一直沒找到機會。
聽到“爸媽”,宋初亭一頓,“不是,我姥姥是,她是白俄人。”
“哦,這樣啊。”卿梅笑道。
“我呢,難怪。”
兩人隨便聊了一會,有人突然叫走了卿梅老師,“我去一下啊,你別亂動。”
“嗯嗯。”宋初亭也不知道什麽事兒,繼續想旋律。
隻是沒想到卿梅這一去,許久都沒回來。
很快第一個節目開始了,這次演出是省內極重視的慈善演出,表演有各市殘疾人表演團,或者特殊學校學生,聽觀眾都是各地官員、名人等等,主持人也非常專業。
音樂一響,宋初亭有些緊張了,剛才水喝得有點多,想去下衛生間,可是卿梅仍沒有回來。
宋初亭打電話也沒人接,又等了會,不得不求助旁邊一個女孩。
“哎呀,我們要上場了,就在後台門口右拐,一直走到頭就是,要不你自己去吧。我腿不太方便。”
“噢——”宋初亭不知道,歉意:“不好意思,謝謝。”
她剛才其實也記下了,但是怕出問題。聽見旁邊腳步聲匆匆,時間緊張,她拄著盲杖自己從後台出去。
應該就是這裏了…
宋初亭順利推開後台大門,判斷著方向。
沒走幾步,有個人突然撞了她一下,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宋初亭被這麽一撞,有些轉方向了。
她試探著往前走幾步,好像也不太對,盲杖點到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拿出手機,卿梅還是沒接。
她很想找個人問問。
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傳來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像在上樓梯——
“下次要是再遲到,你就不用來了。”
“對不起啊,老大,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想到會堵車…大隊長他沒什麽吧?”
“沒。”
“這是後門嗎?怎麽進啊?”
宋初亭很快辨認出兩個聲音是誰,想到她上次的拒絕失約,心裏莫名一緊,不自禁用手理了理頭發。
他們好像在上樓梯,咚咚咚的,緊接著,腳步聲在她身側停止了。
“宋姐?”
男人聲音低淡,帶些詫異,宋初亭仔細聽了下,語氣尋常,好像並沒有為上次的事生氣。
“妹妹?!”劉文哇了一聲,“差點沒認出來,你今是要表演節目嗎?好漂亮!”
“謝謝。”
劉文激動:“不用謝,我們隊裏發的票,一起跟過來看的,一會加油啊!!”
宋初亭點點頭,她握著盲杖,剛想要出聲求助,一側的江慎也剛好開口:“迷路了,想去哪?”
他是怎麽知道的……
她低下頭,輕聲:“衛生間。”
“就在前麵。”
江慎抓住她肩膀,將姑娘換了個方向,“走三步就是女廁門口。”
“謝謝。”宋初亭來過衛生間,也記住裏麵構造,隻要找到門口就好了。
“不要一個人亂走,找個人陪你,這邊就是樓梯,不危險嗎?”男人聲音低低沉沉的,透出斥責,細聽下,還有一絲擔心。
宋初亭倒沒有聽出關心來,隻覺得他突然很凶,縮了下肩膀,“哦。”
“…對不起叔叔。”
“謝謝。”
*
“初亭,初亭——”
宋初亭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江慎和劉文已經不在了,隻聽見卿梅的聲音,“我的大姐,你去哪了?這都快上場了。”
“我就上個衛生間。你剛才去哪啦?”
“就是主持人,哎呀,來不及了,等會你就知道了。對啦,一會你表演完先別急著下台。”
“為什麽?”
“快快快,來快補下妝。”卿梅沒多,將她一把拉回去。宋初亭走前仔細傾聽,他們估計知道有人找自己,徹底離開了。
她隻好回去補妝,急匆匆上台。
宋初亭感覺到刺眼的舞台燈光落在自己頭頂,微微發燙,那一刻,她想到台下的觀眾一定都在看向自己。也包括…他。
不知道怎的,她愈發感到緊張,身體極輕微顫抖。
但是她仍按照彩排時分那樣,一手拎裙擺,優雅來到台前,微微欠身。旋即走到鋼琴邊,拉開琴凳,坐下,然後將雙手搭在琴鍵上。
宋初亭輕吐一口氣。
隨之第一個音符緩緩從指間流淌,琴聲溫和,優美,熟悉。她身體前傾,慢慢投入,半點不緊張了。
降E大調夜曲p9n是肖邦夜曲中最膾炙人口的一曲。也是宋初亭現在最喜歡的一首。
溫柔,衝淡,平和,就好像在寂靜的夜色下慢慢撫琴,月光溫柔,靜靜地,有一點幽思。
宋初亭無法彈悲傷的曲子,會想到父親;輕快熱鬧的曲子無法代入,隻有這一首如同溫柔的手,慢慢地,撫平了她心上的褶皺,心裏寧靜。
她彈得很用心,因為喜歡,也格外入情。
舞台下麵。
江慎靜靜聽著。他不懂什麽音樂,不過這個旋律曾在哪裏聽過,頗有幾分熟悉,隻是此刻,三角鋼琴琴音純粹,舞台燈光旖旎變幻,更顯得琴聲動人,幽瀾寧靜中一點深思,無比沉醉。
“彈得好好啊。”
身側的劉文輕聲出他的心裏話。
江慎是真的聽呆了,倚靠著椅背,稍回神,發現大家臉上也都有沉醉之色。
“怎麽會彈得那麽好啊,她不是看不見嗎?”劉文又歎一句。
一曲終結,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江慎也跟著鼓起掌來。姑娘從鋼琴前起身,再次走到台前鞠躬。
江慎抬眸望去。
舞台白光撒落,少女亭亭玉立。
這好像是第一次,他沒再像看個孩子一樣看她。
十七八歲的少女,穿著簡單潔淨的白色紗裙,斜肩,露出單薄伶仃的肩膀,濃密微卷的長發散在腰間,帶有白俄混血氣息的臉上掛著禮貌微笑。
隻是在往下走時,因為看不見,而稍稍有些緊張,頭不自覺垂下。
不知怎的,江慎看見這一幕,心底頗不是滋味。
——先別急著下台。
那頭,宋初亭剛要下台,突然想起卿梅老師的話,她略有些懵,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傳來,一隻細膩的手攙扶住了她。
緊接著,主持人富有感情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宋初亭,再有一個月就十八歲的她,四個月前因一場不幸的車禍,奪走了她的光明。”
宋初亭一怔,不知道還有這個環節。
鋼琴聲恰到好處響起,不是她演奏的,而是背景音樂,慢慢的,緩緩的,有著若有似無的憂傷。
“從夢想著成為鋼琴家的她,被命運開了個大的玩笑。她哭泣,她悲傷,她掙紮,她無可奈何。”主持人煽情道:“但是堅強的初亭並沒有被命運打倒,她戰勝命運,堅持自我,身體的殘缺也無法阻止她追夢的腳步——”
聽到這裏,宋初亭的臉“唰”得熱了。
“身體殘缺”幾個字被當眾提及,如同針一般,狠狠刺進她的心。
“現在,讓我們歡迎宋初亭的老師——琴市盲校的卿梅老師,為我們講一講可憐盲少女,宋初亭的追夢故事。”
宋初亭攥緊裙擺,好像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了,她臉色漲紅,想逃下舞台,想離開這裏,可是主持人緊緊地挽著她,動彈不得。
身後又有腳步聲響起,緊接著,卿梅老師熟悉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
“宋初亭是我帶過的、最讓我感動一個孩子,初亭失明後曾一度陷入痛苦,非常煎熬,經常會哭泣;但是對於音樂,她從來沒有放棄過,每都練十多個時的鋼琴…”
卿梅到這裏,語氣略帶哭腔,
“我知道她是在同命運不,要扼住命運的喉嚨…她通過自身的努力,抗爭不幸的命運,回報社會,回報大家!”
隨之卿梅老師每一句話,宋初亭的臉色便慘白一分,嘴唇顫抖著。
“初亭,你真的很偉大!”卿梅突然轉過身,抱緊了她,好像有幾滴溫熱的淚水順著她脖頸滾下。
剩下的話,宋初亭有些聽不清楚,她全身僵硬,感到羞辱,身體還在微微發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哀。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她?
她不就很正常地彈了一首鋼琴曲麽?
怎麽還“命運”“不幸”“回報”?
“太感人了。”女主持人聲音也哽咽起來,:“真正的殘疾不是身體的殘缺,而是心靈的殘缺。殘缺也可以創造出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
“讓我們在此為初亭鼓掌!!”
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衰,一遍又一遍。
宋初亭站在台上,臉色又熱又脹,如被火烤,心底卻一片寒涼,覺得荒謬可笑,這掌聲比剛才她彈琴時熱烈得多得多。
他們到底是來看節目的,還是來聽故事的?她到底是來彈鋼琴的,還是讓人同情憐憫的?
此刻,宋初亭覺得自己簡直像個跳梁醜。就在剛才,她還覺得自己表現很不錯,穿著優雅的禮服,就像一個真正的鋼琴師一樣。
可是在這些人眼中呢?
可能根本就是“可憐”“盲姑娘”“不幸”吧。
宋初亭咬緊唇,不發一眼,甚至在主持人輕聲“表示一下”時也沒有理會,隻站在那裏,勉強維持著優雅的站姿,以及臉上麵具般的微笑。
那是她最後的一丁點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