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宋姐。”


  “宋姐。”


  江慎回頭瞥一眼後視鏡裏少女淒楚可憐的麵容,不禁放低聲音,“初亭。”


  恍惚中,聽見有人喚她,宋初亭稍稍抬起頭。


  即使父親讓她堅強起來,不要再哭,可宋初亭一時之間還是做不到,她隻能隱忍著,強咬嘴唇,不讓自己出聲,可眼淚就像斷了線般落下。


  “有個事情還是要跟你下…你父親在看守所時簽下過一份遺體捐獻書。”


  宋初亭身體猛一抽搐。


  江慎停了下,亦有些不忍,聲音微啞:“所以後麵其他事情,你也不用再擔心了,回學校以後,好好學習吧。”


  宋初亭倚靠在車座上,久久不話。


  她之前沒有想過,但是從會見室出來時,她想過…如果可以,她還想再抱一抱父親,再抱一下,哪怕是…


  她咬住下唇,想到父親最後那一番話,或許,父親覺得,這樣可以贖罪吧…


  後麵車程,宋初亭太累了。


  她哭了太久太久,又一直煎熬太久,就像行走在一條盡頭注定是斷崖的路,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焦灼,而等真的走到了這裏,掉下山崖,她除去痛苦,悲傷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解脫。


  車子嘎吱一聲在服務站停下時,江慎回頭望去。


  姑娘倚靠在車窗,鼻頭哭得通紅,眼睛紅腫,雪光落在她身上,細密纖長的眼睫垂下,那張稚嫩嬌氣如洋娃娃般的臉上,卻有一種肅穆的沉靜。


  她好像一瞬之間長大了。


  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崩潰,大喊大叫,歇斯底裏,活不下去等等。


  “到…到了嗎?”


  宋初亭擦擦眼睛,勉強出聲,聲音還很沙啞。


  江慎不自禁將聲音放柔,“還沒有,下來吃個便飯吧。”


  “我就不吃了…”


  宋初亭是真的沒有胃口,她罷,混沌的大腦想到他開了近一夜的車,還陪她去看守所,忙進忙出,現在都快中午,估計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要不您去吃吧,我,我在車上等。”


  宋初亭話音未落,男人已經下了車,拉開後麵的車門。


  “一個人在車上很危險,出來透透氣。”


  罷,他的手握住了她肩膀,動作不算粗魯,比平日都溫和,但不容置疑地將她扶了出來,“來。”


  一從車裏出來,宋初亭不禁怔住。


  不知什麽時候,外麵風雪停了,雨也停了。也不知道這是哪個地區的服務站,太陽竟然也出來了。


  溫度還是很低,是深冬,偶爾一陣風。


  但是似乎並不太冷,細碎的陽光撒在她的身上,發梢也被鍍上一層暖意,頭頂熱熱的,像有熱乎乎的東西烤著她。


  她睜大了看不見的眼睛。


  這裏不是沒有光的漆黑,也不是白的沒有概念的亮,好像是一種橙黃,介於紅色的光,是溫暖的,明媚的光感。


  宋初亭站在原地,久久地,靜靜地,感受著這裏的陽光。


  或許是陽光太好了,這一次,江慎沒有像過去那樣直接握住著她肩膀往前走,而是像盲校教科書中引領人的標準姿勢,將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肘上方,引領著她前進。


  宋初亭很害怕,往前極心走了兩步,不由緊緊抓緊他的手臂,她不知道這裏是哪,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麽,但是此刻陽光太好,好像照亮了些許她的悲傷,竟一時不舍得回到車裏。

  江慎側頭,看了一眼那隻蒼白的,緊緊依附著他手臂的顫抖手,眸色微動,緩聲,“心。”


  “嗯。”


  宋初亭極慢地跟著他的步伐,她能感受到他衣服麵料覆蓋下結實的手臂,溫暖的體溫,也能聽見他褲腳布料摩擦的聲音,與此同時,男人身上冷峻而成熟的氣息漫進鼻尖,竟有一種奇異的安全感蔓延。


  走了一會,她好像真沒有那麽怕了,也沒再那麽冷。


  “易,江叔叔…”她顫抖著,還有哭腔和鼻音。


  “嗯?”


  “沒什麽。”宋初亭想什麽,但是又沒有,垂下了眼睫。


  江慎也沒再問,兩人繼續往前,服務站餐廳就在前麵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宋初亭還能記得這一——


  深夜時分冰冷的暴風雪,仿佛沒有歸途的盡頭,父親熟悉而愧疚的“寶貝”,失去至親的混亂與痛苦。


  她也記得這一刻,

  暖和和的陽光,發梢上細微的溫度,以及,男人硬朗強壯的手臂,耐心緩慢的一步一步。


  *

  “什麽?你同意來參加演出?”


  卿梅聲音激動,差點跳起來,“真的嘛?初亭——那真是太好了!”


  宋初亭點點頭,她跟父親的——學校推薦她去參加鋼琴演出,她既然了,就想去做到,有些事沒有辦法去做,但有些事情,她或許能真的能做到。


  宋初亭“嗯”了一聲。


  “那太好了。”卿梅的手摸摸她的頭發,語氣溫柔下來,“初亭,你這兩沒事吧?”


  “沒事的。”


  宋初亭搖頭,竭力讓語氣正常。


  元旦過去後,上課,又過去了。父親去世好像過去近一周,宋初亭還是會時時想到那一,她也記住那句話——“要堅強,不要哭。”


  學校裏沒有人知道她的事,卿梅也不知道,隻是看宋初亭憔悴安靜,有些心疼。


  見宋初亭不,卿梅也不再問,又摸摸少女的頭,“那,來練琴吧,彈彈琴,或許會好一點。”


  宋初亭被老師拉到鋼琴邊。


  她呆愣好幾秒,手掌又被老師握住,放在琴鍵上。


  很的時候,她就接觸過鋼琴,在那件事沒發生以前,幾乎每都會練習一到兩個時。


  她按下幾個琴鍵,聽著鋼琴熟悉的聲音,有些懷念,又有些親切,就好像見到了老朋友的感覺。


  卿梅並沒有打擾她,讓她一個人慢慢試。


  宋初亭試了幾下,眼睛看不見,到底有些麻煩,她摩挲一會,然後試著彈了首她最熟悉又很簡單的曲子。


  當《水邊的阿狄麗娜》美好又熟悉的樂曲緩緩流淌在指間時,宋初亭不得不承認,她悲戚的心情,有一點點被美妙溫柔的音符治愈。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美好的。


  一曲終結,一側的卿梅也徹底放下心來,鼓了鼓掌。


  “初亭,你彈琴很多年了吧?”


  “嗯…”


  “那這樣,你也不用太著急,離演出還有幾,你把過去熟的曲子都練練,挑一首,或者有沒有什麽很想彈的曲子,都可以跟老師。”

  “好。”


  ……


  剩下的日子,臨近新年,宋初亭拚命讓自己忙起來,不讓自己有空閑時間悲傷。白跟著夏輕輕正常上課,學習推拿,中醫,還有盲文,非常刻苦。其他的時間基本上都在琴房度過。


  或許——音樂,美術,文字等等這種文藝形式,本身就可以作為一種情感的載體。自從能彈鋼琴,她的情緒得到很多的宣泄。再加上非常忙碌,有了“演出”的目標,日子確實沒那麽難熬了。


  這傍晚,宋初亭練完琴回到宿舍,盲杖剛點到宿舍門口的階梯,聽見舍管阿姨的聲音。


  “初亭,別上來啦,有人打電話找你了!你在那等著,我送你去校門口!”


  “啊?”


  宋初亭握著盲杖,另一手挽著阿姨,心裏大致猜到了是誰,“謝謝阿姨。”


  那些事情後,她已經不會那麽怕他;還有那父親的話,也讓她心裏那點不可自抑的怨幾乎沒有了。


  其實,客觀上,她在理智上從來就沒有怨過他——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對的。


  隻是,宋初亭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有點點緊張,心裏像在打鼓,咚咚咚的。


  這種緊張是沒來由的,喉嚨微微發緊,她理了理頭發,又扯扯衣服下擺。


  “妹妹你來啦!”一個年輕的男生道。


  卻不是他。


  舍管阿姨跟他們道了別,先行回去。


  宋初亭心裏竟有些不上的失望,這種感情很奇怪,很快褪去,仔細辨認著聲音,“是,是劉文哥哥嗎?”


  劉文笑道:“是我,你還記得我啊!”


  宋初亭禮貌:“嗯呢,上次帶我做筆錄的哥哥。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劉文:“我們老大太忙了,這幾還有什麽公共關係活動,他脫不開,忙,太忙了,就讓我代跑一趟。”


  “這是什麽?”


  宋初亭接過一隻紙袋,還有一張卡片。


  劉文:“這是高鐵票,你收好,記得帶上身份證。一月七日就是這個周六,後早上九點校門口見。這是手機,跟你同學一樣的,你可以讓她們教你,老大怕萬一有什麽…”


  “?”


  “你等等。”宋初亭愣住了,“什麽車票,去哪啊?”


  “北京啊。”劉文也懵了,“你們不是要去北京做手術麽?”劉文對其他事情並不知情,這個還是知道的。


  宋初亭:“……”


  “我…”


  她大腦有些混亂,自己不是過不治了嗎,他怎麽會…


  “你能不能幫我給他打個電話啊?我想當麵跟他。”


  “行啊。”劉文撥過去,等了一會,“沒人接,估計在忙。”


  宋初亭垂下濃密的眼睫,攥緊了那張高鐵票。劉文又撥打幾個,還是無人接聽。


  “要不這樣吧,我一會還有點事,這個手機你先拿著,裏麵肯定有老大電話,你到時候讓你同學教你怎麽用,你晚上再打給他吧?”劉文。


  “…也可以。”


  “車票你也先收好,別丟啦。”劉文:“那你們聯係吧,我要回去了。”


  宋初亭禮貌感激道:“好,謝謝劉文哥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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