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五的淩晨她幾乎一夜沒睡。


  半夜起了風,冷風呼嘯,不知是下了雨還是雪,冷冷地,拍打著冰涼的玻璃窗,發出簌簌簌的輕響。


  淩晨三點半,她抱歉地叫醒熟睡的舍管阿姨,兩個人冒著蕭瑟的風雪走到校門口。


  宋初亭怕遲到,生怕少一分鍾見到父親,或者再出什麽意外,等她來到校門口的時候,手表報時才三點四十五。還有整整十五分鍾。


  不過她沒想到的是,江慎已經在校門口等她了。


  車門嘎吱一聲被拉開,男人沉穩腳步聲朝她靠近,聲音在風霜的裹挾中,顯得肅穆而深沉,“宋姐,上車吧。”


  “初亭。”剛才念叨一路“怎麽這麽早”的舍管阿姨似乎察覺什麽,突然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早點回來啊,一路上注意安全。”


  “…謝謝阿姨。”


  宋初亭輕聲道。


  “放心,您回去吧。”


  江慎接過姑娘。


  雨雪還在下,地麵上濕噠噠的,還有薄薄的碎冰,宋初亭膽戰心驚地走了兩步,江慎抓住她肩膀,將她扶進車子後座。


  車門關上,也將風雪關在了外麵。


  裏麵暖氣十足,宋初亭有些不適應,不噤打了個哆嗦。


  江慎將安全帶給她係好,坐到前麵。


  “你右手邊有條毛毯,從這裏到濟市至少三時,困的話可以再睡會。”


  宋初亭摸了兩下,摸到了,但沒用,“謝謝。”


  “這個你拿著。”


  一隻水壺遞到她手裏,“保暖瓶,熱水,不燙,這樣打開蓋子,直接喝。這個袋子裏是麵包。”


  “…謝謝。”


  宋初亭輕聲,“我們快走吧。”


  她聽得出他一貫低啞冷肅聲音裏的善意,以及有些…刻意的,不太自然的溫和。


  還有剛才舍管阿姨的關心。


  ——其實,他們越這樣,她心裏反而越難受。


  車子很快上路,車速很快,卻很穩。


  宋初亭將頭靠在車座上,看著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暗。


  她的感官被放大了,她聽著外麵雨雪噠噠噠地打在車窗上,冷風呼嘯,以及車輪碾過馬路上的雪,發出沙沙的聲響。


  車內封閉,空氣裏卻有一股潮濕氣息蔓延,混合著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煙草味道,以及袋子裏烤麵包散發的香氣。


  宋初亭抱緊胳膊,昏昏沉沉。


  外麵風雪好像更大了,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


  她靠在車座上,有些恍惚,想到了過去和父親的時光。


  時候,父親給她講童話,給她買迪士尼的裙子,叫她“寶貝”;

  後來,她長大點,被送到國際學校,他會在周末給她打電話,一遍遍囑咐她千萬不要晚上出去玩,不要跟男生走得近,不準交男朋友。


  叛逆期的宋初亭,其實對父親有很多怨言的,討厭他該死的“□□生意”,討厭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手下,甚至連帶著討厭起西南的那個家,寒暑假都不想回。


  但是,無論怎麽,宋初亭都是愛他的。


  即使知道他“很壞很壞”,但是父親對她很好很好。


  宋初亭的情緒很複雜,一邊知道父親的確該死,是“死有餘辜”;但是真到這一刻,她還是很難受。

  因為父親…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一個人。


  也是最後一個愛她的人了。


  從此以後,她會孤零零的,再沒有人會牽掛,愛護,在意,保護她了。


  就像那她在盲道上行走,同學,老師,朋友都在;

  可是再沒有一個人,會把她看到最重。


  *

  “到了。”


  三時的車程後,江慎一回頭,看見姑娘滿臉淚痕,他沉默一瞬,抽出紙巾遞給她。


  宋初亭看不見,隻是察覺到車停了,她也立刻從口袋裏抽出紙巾,用力地擦拭去淚水。她不想讓父親看見自己這樣,她這樣子,父親肯定會難過的。


  ——她希望父親看見自己好好的。


  因為宋初亭情況實在特殊——看不見,再加上江慎也是係統內部的人,所以他一直把她送進了看守所,過安檢,核查身份,再安檢,直到工作人員讓他在會見室外的走廊留步。


  “叔叔,您等一下。”宋初亭吸了吸鼻子,叫住他。


  江慎轉過頭。


  “您能不能幫我看看,我現在怎麽樣?”宋初亭看不見自己,有些慌地整理衣領,聲音努力保持平靜,“我領子歪不歪?還有頭發?應該看不出哭過吧…”


  她不想讓父親看出自己過得不好,亂七八糟。


  “還行。”江慎頓了頓,伸手,將她大衣帽子後麵的雪花拍掉。


  他也注意到了,她今脫去那件舊舊的,洗得看不出顏色的羽絨服,換了件幹淨整潔的大衣。


  “好了,很好。”他目光落在她還發紅的鼻頭,卻沒。


  “謝謝。”宋初亭又吸吸鼻子,“可以進去了嗎?”


  “走吧。”工作人員耐心地引領她。


  時間掐得很準,宋初亭跟著走進會見室,約摸又等十五分鍾左右,她終於聽見另一扇門打開的聲音,隨之是幾道腳步聲,還有手銬鎖鏈咣當的聲音。


  宋初亭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攥緊手掌。


  最後的腳步聲站住了,“——寶貝?”


  “爸!”


  那一刻,宋初亭所有的偽裝——什麽不想讓爸爸看見自己哭,想讓爸爸看見她好好的,不難受,放心地走,什麽想法都沒了。


  她真的一丁點都忍不住,淚水倏然滾落,“爸爸…爸…”


  會見室外,江慎斜靠在牆上,雙臂環胸,聽見女孩顫顫抖抖,柔柔弱弱的哭聲,用力地按了按眉心,轉身出去了。


  “爸…”


  這次會麵隻有十五分鍾,每分每秒都珍貴,宋初亭強忍住不哭,摸摸索索走到前麵,手指觸到鐵柵欄。


  “心,寶貝。”父親的手掌捧住她的臉,那隻手瘦了好多,宋初亭能感覺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屬於父親的特有氣息,他急切問道:“你眼睛怎麽樣了?”


  “我,我…易叔叔帶我看過了,醫生沒有問題的,做個手術就能好,我明後就住院了。”為了讓父親安心,她沒有實話。


  “真的嗎?”


  “真的。”宋初亭用力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宋閔行又摸了摸她的臉。他其實很想抱抱女兒,但是鐵欄杆下麵是桌子,過不去,隻能拍到她的肩膀。


  宋初亭握緊父親的手,已經是泣不成聲。

  她知道父親該死,但是她就是很難受,很難受。


  兩人都想什麽,可一時,卻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口。


  “還有十分鍾。”


  旁邊,工作人員好心提醒。


  “寶貝,在學校怎麽樣?你舅舅舅母對你怎麽樣?”宋閔行太想知道關於女兒的一切了,迫切地問。


  “都很好,很好。我們學校很好的,還推薦我參加鋼琴演出呢,舅舅也很好…”宋初亭竭力讓這些話得很可信,“反正爸,你不要擔心我了,我會過得很好的。”


  “那就好。”時間不多了,宋閔行心稍微安了心,看見鍾表指針又往旁邊轉了轉,歎了口氣,語氣低下來,“寶貝,你聽爸爸幾句。”


  宋初亭仰頭,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心。


  “爸爸這大半輩子——一輩子,都是錯的,大錯特錯。爸爸對於這個結果,也不意外了…也是應該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覺得特別特別…對不起你。”


  “…”


  宋初亭擦了擦眼睛。


  她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父親不做這個,該多好啊。


  “你聽我啊,無論以後遇見什麽,你都不要選擇錯,你一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知道嗎?不要像爸爸一樣…”


  宋初亭用力點頭,“我會的。”


  “堅持下去,堅強起來,不要老是哭,知道嗎?”


  “知道了,爸…”


  時間嘀嘀噠噠在走,秒針越來越急。


  “要是以後有什麽事,或者實在不知道怎麽辦了,可以去找你易叔叔,不要恨他,也不要怨他。他沒有對不起咱們,你易叔叔是個好人,他肯定會幫你的。”


  “這次也是,他明知道我是…”


  “時間到了——”


  工作人員咳嗽一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寶貝,不要怕,就算眼睛看不好,也別怕,什麽都別怕——”宋初亭感覺手掌上濕濕的,她用力擦眼睛,她也知道了,父親可能知道她的全是假話。


  “隻要你堂堂正正活著,就不會害怕。”


  “時間到了!!”


  這一次,工作人員和獄警沒再多等一秒,拉住宋初亭往外,與此同時,父親熟悉的,溫柔的聲音也遠了——


  “寶貝!爸爸愛你的!!對不起…”


  ……


  宋初亭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這間會見室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看守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坐上車的。


  隱約中,好像有一隻溫暖的手扶住了她。


  其他的她再感受不到,好像聽不見聲音了,也沒有嗅覺,視覺,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分離出去一樣。


  等宋初亭有所感覺的時候,她的胸口突然一陣鑽心的疼,從未沒有過的劇疼,比那次車禍摔出去還痛,就好像有電鑽直直朝她心口鑽去,疼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她按了一下手機上的報時——


  “019年1月1日8:45分。”


  這是臨刑前的最後會見,見到親屬一麵後,便會帶去注射室立即執行。


  宋初亭大概猜到,這一刻,她永遠地失去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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