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個賣糖葫蘆的聾老頭蹲在茶樓檐下避雨,身旁擱著的草把子上滿是賣不出去的鮮艷糖葫蘆。
茶樓夥計出門去轟他:「去去去, 沒看見這裡有貴人嗎?衝撞貴人,你下輩子的福報就沒了!」
老頭聽不見他的話, 只知道他是在轟趕自己,便習以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過菱格窗看到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 出聲招呼道:「店家,我想請那位老先生進來喝杯茶。行個方便吧。」
說罷,他將一貫錢丟在桌上, 叮鈴哐啷的錢幣碰撞聲把夥計的眼睛都聽綠了。
他忙不迭闖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陣比劃,才點頭哈腰地將他重新迎入店內。
與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燈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聲地為老者捧去, 又將懷中用一葉嫩荷葉包著的乾糧取出, 遞與老者。
老者連聲同他道謝,他卻神色不改,只稍稍頷首, 就起身回到桌邊。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議論著什麼,見九枝燈回來, 便拉他坐下, 指著對面問:「你們倆聽聽, 那姑娘的琵琶彈得可好?」
九枝燈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著徐行之:「不如師兄。」
九枝燈瞟了孟重光一眼, 沒多言聲。
徐行之變戲法似的從掌心中摸出一張銀票:「等這回的事情了了,師兄帶你們進去玩一趟?」
九枝燈登時紅了臉頰,抿唇搖頭:「師兄,那是煙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卻捧著臉頰,沒心沒肺地笑著打斷了九枝燈的話:「好呀,跟師兄在一起,去哪裡重光都開心。」
與他們同桌而坐的少女輕咳一聲,粉靨含嗔:「……師兄。」
少女身著風陵山服飾,生得很美,全臉上下無一處虛筆,雪膚黑髮,活脫脫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這等樣貌的女子,很難不嬌氣,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飛揚的神采之間難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聽口氣,師兄難道常去那些個地方不成?」
徐行之還沒開口,旁邊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進來:「……別聽他瞎說。那些個勾欄瓦舍他可沒膽子進,拉著你們無非是壯膽罷了。」
徐行之:「少在我師弟師妹面前敗壞我名聲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對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師兄去首陽山緝拿流亡鬼修,事畢之後,他說要帶我去里見識見識那些個銷金窟,說得像是多見過世面似的,結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褲腰帶就慫了,說別別別我家裡媳婦快生了,拉著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無懼色:「你就說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這才展顏,笑嘻嘻地颳了刮臉頰,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著他的胞妹周弦,她隨了她兄長的長相,卻沒隨他那性子,聽了兄長的怪話,只溫婉地掩著嘴淺笑。
聽了周北南的話,孟重光和九枝燈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在察覺對方神態后,對視一眼,又同時各自飛快調開視線。
最後,終結這場談話的是獨坐一桌的溫雪塵。
他敲一敲杯盞,對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們倆別再拌嘴了。」
相比於其他店鋪的閉門謝客門庭寥落,這間狹小的茶樓可謂是熱鬧非凡。
幾張主桌均被身著各色服制的四門弟子所佔。徐行之帶著孟重光、九枝燈與師妹元如晝共坐一桌,周北南則與妹妹周弦共坐,曲馳帶著三四個丹陽峰弟子,唯有溫雪塵一人佔了一面桌子,獨飲獨酌。
他帶來的兩個清涼谷弟子,包括陸御九在內,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舉止得當,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門弟子之外,一個漂亮纖穠的粉面小兒正坐在曲馳那一桌,嗚咽不止。曲馳溫聲哄著他,可他始終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過頭去:「曲馳,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問出來?」
曲馳亦有些無奈:「慢慢來,別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軟的小手,好脾氣地詢問:「你看到那些擄走你兄長的人往哪裡去了,告訴我們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顧抽噎,眼圈通紅,張口欲言,卻緊張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曲馳把手壓在孩子的後腦勺上,溫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驚嚇,莫怕,現在你在我們身邊,絕不會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無措,蒼白的嘴唇微張了張,卻還是一語不發。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晝,你去試試看。」
元如晝從剛才起便一直悄悄望著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帶春,但當徐行之看向她時,她卻懷劍后靠,蠻冷艷地一揚下巴,應道:「是,師兄。」
站起身來時,元如晝偷偷用手背輕貼了貼滾燙的臉頰,又對周弦使了個眼色。
周弦把元如晝的小女兒情態都看入眼中,失笑之餘,也跟著站起身來。
女人哄孩子應當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優勢。
徐行之是這麼想的,然而那孩子卻根本不領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晝結伴朝他靠近,他便嚇得往桌下鑽。
元如晝站住腳步,一臉不解。
一旁的茶樓夥計搔搔頭皮,替孩子解釋說:「這孩子我見過兩回。他們這個戲班子常年在這大悟山附近演出。聽說那班主婆娘是個悍女潑婦,罰起這些小學徒來,好像是跟他們上輩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時候後半夜還能聽到這些挨罰的小東西在哭,哭聲跟小貓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撓得慌。這不,那婆娘還得了個『鬼見愁』的名號……」
說到這兒,他聳一聳肩:「這回整個戲班被鬼怪都擄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見鬼嘍。」
話說到這份上,在場之人都不難猜到,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壓過甚,因而才對女子有所畏懼。
元如晝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來。
回到桌邊,元如晝輕聲抱怨:「那女人怎能這麼對孩子,真是沒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該。」
徐行之輕咳一聲,示意元如晝不要再講。
娃娃臉的陸御九把腦袋埋得很低,一語不敢多發。
自從鳴鴉國國破之後,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竄。前兩日,大悟山附近來了這樣一群流亡的鬼修殘黨,將在山廟裡落腳的戲班一整個都擄了去,只剩這個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兒幸免於難。
大家心知肚明,兩日光景已過,這些戲班之人要麼是被煉為醒屍,要麼是被用來煉魂鑄丹,現在怕是已經毫無生還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點,將他們一網打盡,仍是必行之舉,然而只有這個倖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曉他們的去向,可任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他也是金口難開。
曲馳有些無奈,對周北南道:「北南,你來試一試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揮手:「別了,我可不會哄孩子,一聽到小孩兒哭我都想跟著哭。」
曲馳又將目光轉向溫雪塵。
溫雪塵被吵得頭疼,正在輪椅上緩緩揉按太陽穴,聞言,只一個眼神遞過去,那孩子就乾脆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叫:「怪,怪物……嗚——白頭髮……」
溫雪塵:「……」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亂顫。
曲馳輕咳一聲,於焦頭爛額之際,眼睛一轉,看到那倚牆休憩、捧著乾糧狼吞虎咽的老者,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我為你買些糖葫蘆吃,你別哭了,好嗎?」
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一件事,轉頭朝向徐行之:「行之,我這次出來,身上沒帶銀錢,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著茶杯,豎起一根手指來:「行啊。一百靈石。」
曲馳:「……」
「又不是從丹陽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庫里沒有啊?」徐行之收回手來,「一百靈石,少了不給。」
溫雪塵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別欺負曲馳。」
徐行之一點都不客氣:「溫白毛,咱們這次出來,喝茶的錢可都是我掏的,要點報酬還不成嗎?」
周北南老實不客氣:「那孩子在哭啊。不過是幾文錢而已,你有沒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腦袋瓜:「哭誰不會。重光,你也哭一個。」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兩滴眼淚。
向來沉默的九枝燈也出聲替徐行之說話:「……周公子,師兄不是沒有同情心的人……」
「你們風陵山不講次序尊卑嗎?」不等九枝燈話音落下,溫雪塵便嚴厲地打斷了他,「我們幾人在說話,你一個中階弟子,為什麼插嘴?」
九枝燈面色一凜,恭謹道:「……是,弟子知錯。」
徐行之護犢子的毛病立即發作:「溫白毛,吼我家小燈幹什麼?擺威風沖你們清涼谷的擺去,我們風陵山沒你們清涼谷規矩大。」
眼見氣氛不對,好脾氣的曲馳再次站出來打了圓場:「好好,你們不要爭吵,一百靈石便一百靈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動起身,拉開凳子,從隨身的錢袋裡掏出幾文錢,蹲下身放在那賣糖葫蘆的老者面前,又從他的草把子上選了支個大果紅的糖葫蘆,塞到了曲馳手裡,同時還不忘提醒:「記在賬上啊,別賴。」
旋即,他將帶有靠背的茶樓凳子翻轉過來,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準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臉色慘白。
徐行之單刀直入,半分不帶客氣的:「被擄走的人裡面,有你的至親之人吧。」
孩子聞言,駭然抬頭,眼淚卻流得更歡。
印證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將椅子翹起一腳來,邊搖晃邊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開口說話了,嗓音嫩嫩細細,不似男孩,活像是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長,從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進戲班學藝的……」
徐行之說:「我幫你把你兄長的屍骨奪回來,你能不哭了嗎?」
曲馳驚訝:「……行之,你說話別這麼……」
徐行之豎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馳噤聲。
那孩子卻把徐行之的話聽進去了,雙手捂嘴,竭力想把哭聲塞回去,憋得打嗝。
見狀,徐行之心裡更有數了。
這孩子應該已經親眼見到兄長死去的畫面,早清楚兄長不可能活著回來了。
因此,之前曲馳對他的諸多安慰,對他而言也無甚大用。
告訴他能找回兄長的屍骨,對這孩子而言,要比虛無的安慰更實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擼了擼他亂糟糟的長發:「乖。跟我說,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兒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著桌上杯中的茶水,畫了一座山。
周弦驚訝,看了一眼元如晝,元如晝微微挺起胸脯,滿臉驕傲。
孟重光和九枝燈均是一臉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畫的草圖,徐行之問,「他們躲到大悟山裡了?」
孩子搖搖頭,將桌上的水線朝著西方引去。
捧著糖葫蘆的曲馳霍然醒悟:「……是白馬尖?」
孩子用力點了一下頭,說話有點小結巴:「我看到,看到他們往那裡去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在不在。」
能如此快問出結果,周北南也不免訝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這還用說,我徐行之是誰啊。」徐行之毫無愧疚地領了誇獎,又拍拍小孩的腦袋瓜,問,「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不答,先淚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馳。
曲馳面帶微笑,目含鼓勵之色,將那串滿裹著金黃色糖浠的糖葫蘆遞過來。
曲馳那些勸慰也不是全無效果,至少在眼前這些人里,孩子還是最依戀曲馳的。
半晌后,他咬著糖葫蘆上的糖尖尖,小聲道:「……我叫陶閑。」
昨日剛落過一場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過,潺潺有聲。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著一團濕泥捏了只泥壺,又叫孟重光動用法力,將泥壺烤乾,製成了結實的瓮壺。
孟重光挺樂於做這件事,或者說,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熱衷。
壺做好了,徐行之便開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壺。她之前從未玩過這樣的遊戲,一不留神便上了癮,可是她那能揮百斤雙刀的手總收不住力道,時常喀鏘一聲把壺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氣兒替她多做了十七八個壺,隨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時,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馳身側休息。
曲馳似乎很愛吃糖,周望剛一坐定,他便又從懷裡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遞給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過,將石子含在嘴裡,認真品了品:「挺甜的。謝謝乾爹。」
曲馳很溫柔地笑開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頭髮。
周望側著腦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開心。
徐行之靠在門牆邊,望著他們兩人,不禁失笑。
曲馳的年歲尚不可知,但他現在的智力基本等同於一名稚童。周望與他如此和諧,看起來不似父親與女兒,倒像是姐姐在寵不懂事的弟弟。
陶閑來到他們跟前,彎腰問了些什麼,又將手上挽著的麻衣長袍蓋在曲馳身上:「別著涼。」
曲馳拉著陶閑坐下,執著地推薦他的「糖果」:「糖,請你吃。」
陶閑一本正經地哄著他:「曲師兄,糖吃多了傷牙。」
曲馳鼓著腮幫子,一臉懵懂:「為什麼?」
陶閑哄他:「以後若是能出去了,我請曲師兄吃許許多多的糖,還請師兄吃糖葫蘆。」
曲馳來了興趣:「什麼是糖葫蘆?」
陶閑耐心地比比劃划:「就是一種小兒愛吃的東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師兄定然喜歡。」
曲馳從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語:「我知道什麼叫甜。這個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麼又叫做『酸』呢?」
陶閑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聽著,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蠻荒,不曉得酸甜辣都是什麼滋味。
徐行之聽了一會兒這孩子氣十足的對話,又仰頭看去。
陸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層的飛檐處發獃,垂下一條腿來。他身側放著一把木頭削制的排簫。
周北南坐得還比他高上一層,閑來無事,將自己的鬼槍當飛鏢,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驅動靈力,一次次將鬼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