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笙歌
如果訂閱比例低於70%的話只能在36小時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塔外的周北南身側乍然暴起萬千根藤蔓, 壓根不等他反應,就生生把他拖進了地底。
周北南驚怒:「孟——」
一條藤蔓果斷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個腦袋還留在地面上了。
陸御九把修好的鬼槍平放在他腦袋邊, 坐得離他遠了點,嫌棄道:「讓你作死, 活該。」
周北南:「……」
徐行之緩了許久,才從手腳發涼頭皮發炸的狀態中恢復過來,眨眨眼睛,問道:「死了沒?」
……睫毛掃過掌心的觸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來,環住徐行之的腰,並用額頭抵住自己的手背,溫存地蹭了蹭,語氣輕柔:「……師兄放心, 礙事的東西都會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總覺得這話意有所指,雙腿一松, 便從孟重光身上跳下, 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輕鬆道:「嚇死了。」
他不曉得原主之前是什麼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會像自己這樣怕蟲子。
他偷偷用眼睛覷著孟重光, 觀察他的反應。
孟重光笑著牽住了徐行之的鏈子:「沒關係, 師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蠱蟲嚇到, 把整個鬼族祭壇都炸了的事情,難道不記得了嗎?」
徐行之:「……」不記得,沒聽說過,真丟人,告辭。
危機一解,徐行之才覺出二人的姿勢有多曖昧。
美色當前,著實勾人,但他還沒糊塗到忘記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開孟重光,冷淡道:「多謝。」
話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猶豫地將鏈子一扯,徐行之身體失了重心,踉蹌一步,一頭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腦袋發懵,抬頭看向孟重光,質問:「……你幹什麼??」
孟重光沒搭理徐行之,對周望說:「出去。」
看了好半天熱鬧的周望從床邊跳下,臨走前還貼心地為他們關上了門。
對於沒打探到消息這件事,徐行之還是挺遺憾的,目光一直追著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門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轉:「……師兄,她好看嗎?」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實話實說,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來比我都大我必娶你進門」云云。
但鑒於場合不對,他只好繼續裝清冷:「……別鬧了。」
「鬧?」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雙頰,不消數秒,徐行之臉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卻搶先泛起一層淡淡的波光:「……師兄還要對我冷淡多久?還要懲罰我多久?」
媽的兔崽子,欺完師滅完祖,我都沒哭你哭什麼。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掙扎著用活動不開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聲:「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這一嚇,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燒起熊熊的火光來。
旋即,徐行之的鎖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貨真價實的,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頭皮發麻,眼淚都要下來了。
從兔崽子升級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滿希冀道:「……師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熱的眼神幾乎恨不得把徐行之點燃。
儘管搞不清孟重光對原主究竟是怎樣的感情,但為了擺脫他,徐行之壓住了心中疑惑,冷聲斥道:「孟重光,你若還念我是你的師兄,就不要把我綁在這裡。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這樣教導你的嗎?」
孟重光立即驚醒過來,慌忙鬆開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師兄。我,我知道錯了……」
徐行之想,好的,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這孩子屬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著,孟重光稍稍仰起頭來,哀求道:「……可是師兄,蠻荒著實危險,我把師兄鎖在房間里,就是怕師兄亂跑,再出什麼危險。重光不能再失去師兄了,哪怕一絲一毫的風險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來對生得美的事物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是眼前這麼一張我見猶憐的臉。
有那麼片刻,徐行之甚至覺得有一股父愛自胸中油然而生,擋都擋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沒那麼叫人傷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氣,同他討價還價:「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裡,那還不如坐監。」
雖然蠻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牢,可至少它足夠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願道:「……那師兄便在白天時出去走走,但千萬不要離開塔,等晚上的時候再回來……」
儘管並沒有好多少,但現如今能得一點好處就是一點,徐行之不嫌棄。
在他點頭應允時,孟重光總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橫抱了起來。
徐行之驚愕,由於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環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別真誠地答道:「師兄,已經到晚上了。」
徐行之從窗欞花格里看出去,只覺外頭天色和剛才並無區別。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蠻荒里日夜不分。但現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請求道:「師兄,讓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對也沒用,話若是說重了點兒,說不準還能看到一個淚光盈盈、彷彿誰給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閉,滾到了床鋪最裡頭去,給孟重光騰出了地方。
孟重光歡歡喜喜地爬上床,扯過被子,先細心地給徐行之蓋好,自己只佔了床外側的一小塊地方,蓋了一小塊被子角,才安心睡了過去。
徐行之卻睡不著,輾轉許久,最終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幾度翻湧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綁住自己的金鏈,制止它發出窸窣的碎響,左手則從腰間徐徐抽出匕首。
他將刀尖向下,對準了孟重光的額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決一切。
他能走出這個見鬼的蠻荒,能回到有父親和妹妹的家中,只要從此再不提筆來書寫這個故事,就能和這個世界永久訣別。
然而,徐行之卻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說,這裡該是自己親手締造的虛假世界,但僅僅在這裡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產生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實在感。
這些人物不再是紙片上構築的假人,他們有血有肉,會動會笑,會嗔會怒,會惡作劇也會溫情脈脈。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來是只養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著自己的時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時候,包括現在,都有著溫熱可感的體溫。
對徐行之而言,或許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但筆下的角色活過來的感覺太過微妙,徐行之無法說服,他要殺的僅僅是一個書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輕笑一聲,收起匕首,閉眼躺好。
……他並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弒師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沒有經歷過,因此,他很難對孟重光產生真心實意的仇恨。
相反,他對孟重光還很有那麼一點感情。
孟重光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從夢裡走到他的紙上,又來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來殺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開心結、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卻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虛空的某一處。
那裡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剛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無聲坐起身來,注視著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終,他用手指輕撫過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師兄,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你究竟去哪裡了?」
稍後,他露出恍然之態,微微笑著,自言自語:「……啊,我猜到了。師兄是和九枝燈在一起,對嗎?」
「我身在蠻荒,而你在現世,同他日日廝守。師兄是聽了他的讒言,要來殺我,是這樣的嗎?」
說著,孟重光抬起手來,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綿長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環來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輕鬆掐斷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這個動作多久,孟重光還是鬆開了手,神情複雜,喁喁低語,道:「……師兄,我知道,你總會回心轉意的。沒關係,我再等一等就是。」
說話間,室內盪開一股植物的淺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克制,留給徐行之更多空間。
他密密地纏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溫熱的軀體,又貼在他耳邊,用氣聲徐徐道:「謝謝你今天不殺我。可是,師兄,你要受到一點點的懲罰才好……」
放棄刺殺的徐行之入睡極快,轉瞬間已入了夢鄉,可不知怎的,他身體漸漸燒了起來,熱得發燙,四肢癱軟,渾身發麻,竟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睡夢裡,似乎有藤蔓一類的異物沿著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條斯理地扯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分開,顧盼盤繞,極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著,還時常埋下頭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掙扎,但手腳均疲軟發酥,彷彿有層層的卷積雲野蠻又溫柔地把他卷裹起來,飄到半空中去。
他急於想從這個怪夢裡掙脫,卻怎麼都不得其法,好容易驚醒過來,便是唇焦口敝,頭暈腦脹。他掙起身來,要去飲水,誰料雙腳一挨著地面,便覺大腿根處一陣酥軟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驚醒了,快速下床,從後頭摟住了徐行之:「師兄,怎麼了?」
徐行之此時身體敏感,壓根受不得碰觸,被這麼一摸,差點沒控制住一腳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緩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事兒,做了個噩夢。給我倒杯水罷。」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這時候的自己臉頰潮紅,淚痣鮮明,有一種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聽話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說不出的高興勁兒,狗尾巴一搖一搖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來,靠在床頭,覺得這個樣子的孟重光看起來還挺可愛的。
蠻荒一角,有山巒一處,名號「封山」,黃沙遍天,霜風凄緊,山間石窟里亮著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隨時會被烈風撲滅。
石窟中。
一個身裹獸皮、麵皮青黃的上位者身體前傾,滿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當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離時我看得真真兒的,站在孟重光身邊的,的的確確是風陵山清靜君首徒,徐行之!當年,天榜比試那一日,我曾與他有一面之緣,記得清清楚楚。」
那獸皮人喜形於色,撫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們出蠻荒便有望了!」
底下頓時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獸皮人按捺下喜悅:「我問你們,風陵山之主現在是誰?」
提起那人,底下諸人無不切齒痛恨,有一個聲音不甘不願地回答道:「是九枝燈。」
獸皮人答:「對了,只要我們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燈做交易,他定然會放我們出去!」
有人提出異議:「那九枝燈喪心病狂,一心想置我們於死地,怎麼會因為一個徐行之……」
「怎麼不會?」獸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燈和那孟重光一樣,都是徐行之親自撫育長大的。誰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斷袖之風,他帶出來的好師弟,個個病入膏肓。九枝燈與他的情誼更是非比尋常,若是把他的師兄抓來,就等於捏住了他的命脈!」
他越說越興奮,神情間盡顯狂熱:「當了這麼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夠了!只要把徐行之抓來,我們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斷了獸皮人的興奮自語:「徐行之現在突然出現在蠻荒,你不覺得太過蹊蹺嗎?這十數年間,唯一掌控著蠻荒鎖匙的人就是九枝燈,他是如何進來的?」
她玩弄著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帶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間沒能伺候好九枝燈?亦或是九枝燈派他來,是有什麼事情要做?譬如,殺掉他那個好師弟孟重光?畢竟孟重光現在在這蠻荒里可是說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謀划,想衝出蠻荒,九枝燈也會頭疼的吧?……倘若是這兩種可能,你把徐行之捉來也於事無補,反倒會弄巧成拙哦。」
獸皮人語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現出了沮喪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當年動手弒師,天下誰人不知,此等敗類,什麼樣的事情做不出來?」
女子恨鐵不成鋼地嘖嘖兩聲,邁步走近獸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緊貼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誰說徐行之沒有用處了?」
獸皮人:「……怎麼說?」
女人逗弄著獸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燈遠在蠻荒之外,可是……你難道不想轄制孟重光嗎?不想把被他奪走的蠻荒之主的位置搶奪回來嗎?」
徐行之無奈,俯下身,對著那彈紅的地方吹了吹氣,又按著他的腦袋,把他推給九枝燈:「……不許撒嬌,下不為例。」
重光含著眼淚,回頭甜甜笑道:「是,徐師兄。」
……媽的真可愛。
徐行之轉身,邊走邊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個什麼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撿回來的,那麼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話,兄長定然不同意。
思來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還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閉著眼用筆畫圈,圈到哪個便是哪個。
剛剛下定決心,徐行之便見周北南背著一柄鋼煉□□,從一扇碧波蕩漾的光門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見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將白眼翻進了天靈蓋里。
徐行之手持摺扇,一邊走一邊打開雙臂,笑道:「看看,這是誰回來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這麼一搖三晃的,成何體統。」
徐行之一搖三晃地走過去:「我就算滾著走,這裡的弟子不還是得叫我一聲徐師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諱,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麼,還記著上次天榜比賽時的仇?我說你這人怎麼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著,冷哼道:「勝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樂:「什麼叫勝之不武?」
他把玩著手上的摺扇,一個旋轉,摺扇竟化為了一把鋒銳難當的魚腸劍。
他將劍柄再一轉,劍身化為一柄雕刻著銅蛇頭的丈八長矛。
徐行之把長矛耍得滴溜溜轉了幾圈,又將長矛變回了那把竹骨摺扇。
「槍兵互斗不是你擅長的嗎?」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拋起,又接下,「……竟然還會輸給我,真丟人。」
周北南氣不過:「……廢話,你比試前不是說過,比試時不會用你這把破扇子變戲法的嗎?」
「天啊。」徐行之睜大了眼睛,「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說的話你居然會信。周胖子,你真可愛。」
周北南:「……」
他二話不說,從背上抽出長·槍,反手便刺。
電光火石間,徐行之一個閃身,手中的摺扇便又化為一把鮫剪,鋸齒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來的長·槍,將槍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錯啦。」
周北南也不過是虛晃一槍,聽他服軟,便撤了攻勢,但嘴上仍是不肯饒過他:「……清靜君怎麼會收你這樣的人做風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慚:「或許是我長相太過英俊吧。」
周北南:「……」
路過的曲馳:「……」
周北南轉而朝向曲馳:「……不是,曲馳,你不覺得他特別欠打嗎?」
曲馳忍俊不禁:「……偶爾。」
徐行之將鮫剪重新化為摺扇,為自己扇風:「……北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把『閑筆』可是我親手做的,師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試時使用,你輸給我不丟人,真的。」
周北南潑冷水:「有了這把破扇子又能怎樣,最後你還不是被曲馳吊著打?」
徐行之嘖了一聲:「什麼叫『吊著打』?我最後不過只輸他一著而已。等五年後天榜比試,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時,我便把『天榜第一,風陵徐行之』九個字寫在我的扇面上……」
話音未落,又一道光門在三人附近敞開。
一架輪椅自光門那邊搖了進來,軋在青玉磚石上,咯吱咯吱作響。
有一名清涼谷弟子懷抱著卷冊恰好從附近路過,見到那人,立時噤若寒蟬,俯身下拜:「溫師兄好。」
來人紺碧青衣薄如蟬,佩戴雷擊棗木陰陽環,聽到問好聲,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簡意賅地應道:「……好。」
他將輪椅徑直搖至三人跟前:「你們又在鬧騰些什麼?」
曲馳手執拂塵,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爭吵。」
溫雪塵皮膚很白,但卻白得詭異,唇畔甚至隱隱泛著紺紫色。
因此他說話的聲音很是空靈,透著股蒼白的虛弱感:「……你們很閑嗎?」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溫雪塵的輪椅扶手上:「才忙回來嘛,左右無事,說說閑話又不犯什麼規矩。……話說回來,這些鎮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來越沒意思了,一個比一個不禁打。」
溫雪塵乜著他,沒吭聲。
「現在在我看來,世上的妖物只分兩樣。」徐行之把玩著扇子,繼續吹牛,「——好捏的軟柿子,和不好捏的軟柿子。」
周北南:「……」
曲馳:「……」
溫雪塵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嗎?行之現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瀟洒地將扇面一開,樂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轉,呼吸登時停止。
溫雪塵從剛才起就緊握著的右手攤開,裡面赫然卧著一隻碩大的甲蟲,肉如蝌蚪,正擺動著觸鬚,在他掌心緩緩爬動。
溫雪塵說:「行之,這是堯光山的特產,我覺得形狀可愛,便帶來給你瞧瞧。」
坐在溫雪塵輪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後。
剛換好衣服、正坐在台階上百無聊賴晃蕩腿的重光聽到遠處發出了一聲劃破天際的慘叫,繼而是周北南毫無顧忌的放聲大笑。
他耳朵一動,跳下台階:「徐師兄?!」
九枝燈淡然地擦拭著寶劍,頂著一張漠然臉,平靜道:「不用去。師兄應該是碰見蟲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師兄怕蟲子?」
從剛才起便一語不發、神情淡漠的九枝燈,在提起徐行之時,面上才隱約有了些神采:「……每次東皇祭禮,師兄總會提前半月前往他負責的五座山。一來是為參賽弟子探路,二來,師兄會動用靈力,把山中所有蛇蟲鼠蟻震暈半月。否則師兄是無論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間的。」
陡然從溫雪塵掌心冒出的碩大甲蟲把徐行之驚出一身冷汗,只覺頭重腳輕,恍然間如同跌入了漩渦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離這群人越來越遠。
最終,他天旋地轉地跌落在了一張床榻上。
睜開眼的瞬間,徐行之的腦仁跟炸開了似的疼。
紅杉樹的草木香氣還殘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經從那段屬於原主的記憶中抽身,回到了蠻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並不在卧房內,周北南卻在床邊,彎著腰,正在給徐行之整理枕頭。
發現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頓時面露尷尬之色,指著枕頭說:「……你出汗太多,我給你換一個枕頭。」
解釋完后,他又露出一臉「我·操解釋這麼多幹什麼」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轉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腦子還糊塗著,張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門邊的周北南猛地剎住了腳步。
這個稱呼似乎點燃了他心中壓抑著的情緒,他轉身疾行數步,回到了床榻邊,厲聲喝問:「……這十三年你去哪裡了?!你進蠻荒究竟是想幹什麼?」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領子,卻抓了個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陸御九手下的鬼奴,嚴格說來早已算不得人,頂多是陸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殺人,卻碰不到除了陸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雙手直直穿過了徐行之的身體,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用盡全力攥緊了拳頭。
他咬著牙低聲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從他的咬牙切齒中聽出了那麼一點點傷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記憶里,原主和周北南見面就打,而在蠻荒初見時,周北南對徐行之更是不假辭色,壓根兒沒他給過好臉色看,所以徐行之才會想當然地認定這二人關係勢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記憶里,二人的關係顯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維有些混亂,他扶住脹痛難耐的太陽穴,發力狠掐了兩把,才勉強鎮靜下來。
穩住心神后,徐行之抬頭,對周北南開口道:「……有人叫我來殺你們。」
他這樣痛快地承認,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過後,他問道:「……是九枝燈讓你來的?」
徐行之作苦笑狀,並不作答。
他這副模樣,叫周北南愈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他往床邊一坐:「他叫你來殺孟重光?」
徐行之點一點頭:「你知道的。重光對我不會設防。」
周北南露出瞭然的表情,繼而便是怒極反笑:「這小兔崽子,真是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啊。」
徐行之暗中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應付過去了。
原主連續十三年銷聲匿跡,現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現在蠻荒,這件事本身就太過可疑。
徐行之沒能在第一時間殺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還想留在這群人身邊,尋找下手的機會,就必須要找到一個像樣的理由來說服他們接納自己。
而最高明的謊言,便是將真話與假話摻雜著說,聽起來才最真實。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說辭。
周北南將身體前傾,認真問道:「他知道我們快找到蠻荒『鑰匙』的事情了?」
徐行之背著一具瀕死的焦屍,在林間跋涉。
但四周終究是太靜了,靜得叫人心頭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來。
口哨聲很清亮,好像能滲進濕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暢地吹完一首古調小曲兒,然後自己對自己真情實意地讚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後的人稍稍動了動,一股熱氣兒吹到了他的頸項上。
……好像是在笑。
可當徐行之回過頭去時,他的腦袋卻安安靜靜地貼靠在他的背上,一動不動。
大概是錯覺吧。
穿過樹林,開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現,徐行之走得腿軟,實在是疲憊不堪,索性撿了個乾爽的山洞鑽了進去。
山洞裡有一塊生著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著岩石放下來,但他卻發現,那雙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給自己留下了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還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給勒死。
徐行之挺無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體,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兒給震掉了:「哎,醒醒。能醒過來嗎?」
身後的人蠕動了一下身體。
徐行之說:「咱們在這裡休息會兒。你放開我。」
身後人艱難地把蜷曲的手臂放開了一點點,卻並沒有真正放開徐行之,而是攥緊了他的衣角。
他的聲音還是被燒壞過後的嘶啞可怖:「……你要走嗎?」
儘管這張臉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內心卻挺平靜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過,被濺了一臉血,現在看什麼都平靜。
另一方面,在怪物雲集的蠻荒里,一具基本保持著人形的怪物似乎並不是那麼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細心地把外衣除了下來,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燒空的雙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虛弱道:「為什麼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給他掖好:「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該怎麼辦?」
徐行之覺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難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說罷,他站起身來,說:「外面有條河,我去汲些水回來。別把衣服往下揭,否則撕壞了皮肉可別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緊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離開,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貪婪地嗅聞起來。
他身上片片皮肉隨著拉扯的動作簌簌落下,但他卻像是壓根兒察覺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聲地喚道:「師兄,師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邊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實感,盤桓不去。
他蹲下身,試圖洗去手上的血污,洗著洗著,血腥氣卻越發濃厚,叫人難以忍受。
徐行之膝蓋陡然一軟,伏在河邊乾嘔了好幾聲,什麼也沒吐出來。
他抹抹嘴,往河邊一躺,仰望著野綠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際。
那把所謂浸染了天地靈氣的匕首還別在那裡,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務。
徐行之沒有注意到,距離他數十尺開外的林間,有一隻簸箕大的蛇頭慢慢遊了出來。
蛇只剩下一顆完整的蛇頭,而軀幹則是一具蛇骨,只藕斷絲連地勾連著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無聲地吐出鮮紅的信子,又活動了一下下顎。
它的下顎張開,足以把徐行之的腦袋整個咬下。
徐行之無知無覺,只躺在原地發獃。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卻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遙時停了下來。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麼可怕的氣息,掉過頭去,瘋狂逃竄,蛇骨在灰地上掃動,發出銳利的嚓嚓聲。
徐行之聽到異響,即刻去摸腰間匕首,同時翻身而起,向後看去——
他身後一片空蕩,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邊,消匿了蹤跡。
……操。
徐行之判斷這兒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摘下一片闊葉,用水滌凈,簡單卷了卷,裝了一點水。
在裝水的時候,他無意在水面上瞥見了自己的倒影。
饒是知曉此地兇險,徐行之還是不免花上時間呆了一呆。
這張臉長得真不壞,體貌修頎,頗有俠士名流之風,面部不動則已,一動便神采張揚,眼眉口鼻,無一不合襯「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為氣質太過矜貴清肅,左側眼角還落了一滴淚痣,徐行之板起臉來,竟能看出幾分禁慾的冷色來。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這張臉給了自己這個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時,重新滑入林間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無聲地翻滾著。
——它的關節正在被某種詭異的力量一根根挫斷,聲聲響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裡時,發現那黑影已經坐了起來,手裡正掰弄著一根枯草。
枯草從尾端開始,已經被他折出了數條斷痕。
他一邊折,一邊數著數:「……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來,他把雙手背到了身後,仰頭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還不錯,喂他喝過水后便催促道:「咱們快些走吧。這裡不大對勁。」
黑影點頭,把手裡折得七零八落的雜草放下,伸出兩條手臂,意指明確。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傷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來走。」
黑影不動,只仰著頭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對峙了幾秒,不為所動:「起來。」
黑影依舊張著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
徐行之面對著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臉又堅持了片刻,眉頭不耐煩地一皺:「……嘖。」
再出山洞時,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著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褲腿,涉水朝對岸走去,而黑影回頭,看向茂密的林間,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間,骨頭扭成了一團爛泥,地上滿是掙扎過後的殘跡。
它倒在一片雜草間,早已沒了氣息。
一群蠶豆大小的螞蟻從巢穴里湧出,不消片刻就將骨蛇瓜分乾淨。
而奇怪的是,在路過徐行之剛才踩下的林間足印時,它們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繞開,好像剛剛有一頭可怕的野獸從那裡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