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過了凌雲渡,在繼續上行的時候, 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沒過多久, 就看到了雷音寺。


  寺外, 青松林立, 許多優婆塞、優婆夷、比丘僧、比丘尼與樹下修行,我才要行禮,就被他們避開,催我進寺去見如來。


  山門前,四大金剛已經等候在此, 一層一層的傳報,等了稍許時間, 便引我們進了寺中, 穿過三門,來到了大雄寶殿之中。此時, 大雄寶殿內已經聚集了許多神佛,從里及外, 一聲聲的召喚:「聖僧進來。」


  我深吸一口氣, 踏進了大雄寶殿。


  「貧僧玄奘,見過如來佛祖。」我無視了來自兩側帶著壓力的注視,看向了坐在上位的如來。


  如來看著我,當我們目光相接的時候, 我便知道我先前所做的偽裝失效了。


  不過, 既然已經到了靈山, 我也沒指望能一直瞞住。


  「迦葉,阿儺,你們先引眾位高徒去珍樓,好生招待。」如來吩咐道,「玄奘前世與我有淵源,且隨我來好好說話。」


  「師父。」猴哥看向我,眼中帶著不安。


  我反而鬆了一口氣,把幾個悟好好看了一遍,「無妨,你們先出去。」


  等他們走遠,我還能聽到豬八戒混不吝的嘟囔聲,「……別擔心,就算師父不討佛祖喜歡了,取不到真經,大不了咱們就回去,又不是什麼根基也沒有,陳家莊還有好大一片田……」


  我不知道給猴哥他們引路的迦葉、阿儺是什麼表情,但大殿中的其他菩薩金剛阿羅揭諦大曜珈藍的表情才是足夠精彩,有的還忍不住看向我,被我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然後重新低頭念經。


  「隨我來。」如來從上位走下,留下一句話,便兀自朝後走去。


  西方極樂之地不是隨便說說就算的,至少,在我們所走的這條小徑,兩邊是仙花仙草,樹上結的是仙果,不遠處的樓閣帶著五色氤氳,寶塔散發著金光。佛音在耳畔徜徉,呼吸間皆得自在。


  「東土大唐如何?」如來問我。


  在沒見到如來之前,我曾經想象過我們見面時的場景,然而不論哪一種,都沒有現在的平和,他眼中帶著憐憫慈悲,只被他一看,我都有種想要和他訴說委屈的衝動,因為冥冥中有一種感覺告訴我,無論我說什麼,都是可以被包容的。


  可是——


  我閉了閉眼,壓制住了那股衝動,「不及我想象中的好,卻也還算安居。」


  「和西方極樂比之如何?」如來問。


  「天壤之別。」關於這一點我沒有逞強,我之所以說大唐沒有我想象中的好,是因為參照物來自千年之後,可即使是千年之後,想要找出一處可以和靈山相媲美的地界也不可能。


  「那你為何心有不甘,無心取經?」如來看向我,目光依然慈憫,卻給了我極大的壓力。


  「東土大唐的百姓,難道念了西天的經,就能把東土變成西天嗎?」我也問。


  「若人心向善,如何不能?」如來回我。


  「那裡講究仁義禮智信,如何不善?」


  「孔氏固然立下仁義禮智信之教,可對犯罪之人的處置大多都是流放絞刑斬首而無度化勸導,何等的愚昧不明。只仗著天高地厚地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造下無邊罪孽,惡貫滿盈,永墮幽冥。有進入畜生道者,以身還債,將肉飼人;也有永墮阿鼻,永世不得超生。」如來說道,「而我西天有經三藏,可以解煩惱,釋災愆,法傳東土,功德無量,可你卻不情不願,離經叛道。如今我問你,又有何說法?」


  我從來不知道,在我心目中這個時代的世界第一強國,居然在如來這裡的評價如此之低。他貶低的太徹底,讓我一時之間不知道從何辯起。


  孔教儒家,固然是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統治而立起的招牌,但千百年來發展浸潤,也絕非無可取之處。可如今被如來這樣一說,我居然感覺整個東土大唐就是個土匪強盜窩。


  而且,佛教自詡為拯救東土的救世主,把道教天庭放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喧賓奪主。


  「造惡因,承惡果。」我低聲說,「既然造下了罪業,那麼無論墮入有名還是阿鼻,不也是活該嗎?難道那些人的滿身罪惡,念幾卷經文就可以消泯了?」


  「誰人能無過?」如來問道,「若是棄惡向善,也算是一樁功德。」


  「棄惡向善,那之前那些被惡欺凌的受害者又有何辜?眼看著害他們的人不僅得不到懲罰,反而有了新造化?」我問。


  「若一心向佛,自有一顆寬恕之心。」如來說道,「我以為這些年你已有所了悟,不想卻比之前更加不遜。」


  我被這個評價弄得一愣。


  不遜?我?


  難道我不認可這個說法就是不遜?可不是一切事情都是值得被原諒的,傷害已經造成,難道要因為施害者或真或假的醒悟就必須要選擇原諒,否則就是沒有寬恕之心嗎?


  選擇原諒的人固然有一顆寬容之心,但拒絕原諒的人就該受到指責嗎?


  我搖頭,「這不對。信徒虔心信仰,是為了心中的那一片自在,而不是成為神佛手中的玩具,身不由己。」


  「既已誠心信仰,便無自私,將身家性命身外之物一同託付了。」如來道,「只有心思不純者,才會在乎這些。」


  「所以,為了神佛的功德,虔誠信仰者可從容赴死,心思不純者死有餘辜嗎?」我想到了這一路上的風風雨雨,那些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神佛不理的信徒,「自私的到底是誰?」


  「是你太過功利,只看眼前。」如來看我的目光彷彿我多麼的不可救藥,「今世修行,來生福報,凡人性命於我等不過蜉蝣朝生夕死,靈魂不變,何必計較一時。」


  什麼是三觀衝突,這就是三觀衝突。我說今世,他說來生,只要我今世好好活著,我管什麼來生,一碗孟婆湯喝下,誰還認識誰?


  然而這話我卻不能對如來說,他站的太高,看到的又太遠,如果我處於他那個位置,我都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也這麼想。或者說,如果我真的繼承了金蟬子的記憶,大約也會贊成。


  這個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逝,接著就被我拍飛。


  金蟬子如果真的這樣想的話,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事發生了。他早就做出了選擇,自然也知道自己會承擔什麼樣的後果。可他還是這樣做了,這就是他最後的答案。


  「敢問佛祖,當年金蟬子被貶下凡,到底所為何事?」在如來的目光下,我很難保持沉默,只能轉移話題。


  「你不記得?」如來問我。


  我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我只記得我是金蟬子,因為怠慢佛法被貶。這都是其他認識金蟬子的人告訴我的,可是,這其中是否還有內情?」


  「你的確怠慢了佛法,又冥頑不靈,因此我才要你下界修行。」如來說道,「前九世的時候你雖無記憶卻一心向佛,我本以為到了第十世不會有所差錯,你定然能夠功德圓滿,不負先前的磨難。結果只少看了幾眼,居然變得比曾經的金蟬子更加執拗。」


  「金蟬子當初到底悟出了什麼?」我索性直接問道。


  「你不記得。」這次,如來的聲音不僅帶著肯定,還有一份無奈,「你不記得,卻依然沒變,難道這真的是天意?」


  我聽的莫名其妙。


  如來帶我進入一座寶塔,一步步走到最頂層,他指著一排被封死的箱子,對我說,「這些就是金蟬子所悟。」


  我看了如來一眼,見他沒反對,就打開了箱子,以一種開寶箱的激動心情,翻閱著裡面不知道被封存了多久的紙張。


  金蟬子在佛法上的造詣不知道比我高了多少,等我全都看完的時候,外面的日月不知道已經輪換了幾回,只有如來一直在一邊。


  「你作何想?」如來問我。


  「後面的經文有些亂,也有幾處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心中疑惑,「只有這些嗎?這其中並無破格之處,佛法寬容,我也見過獨成一派者,為什麼到了金蟬子這裡就如此苛刻?」


  「弟子學有所成,我自然喜悅,可若是……」


  我聽如來講了又一段故事。


  如來真的不介意弟子出門立戶,他門下弟子在外有道場的又不是一個兩個,如果能遍地開花使周圍信眾一心向佛,那當然最好不過。所以,當初金蟬子若有所得的時候,如來又豈會不高興?雖然這所得是金蟬子被迫修閉口禪的時候領悟的,但又有什麼關係?

  我卻覺得,你要一個話癆的人強制閉口,人道不人道另說,但那人壓抑久了,有話不能說,在心裡沒準就變異了。


  如來有慧眼,能掐算,一時沒忍住,就算了算自己那個雖然啰嗦沒進取心卻聰慧的二弟子未來成就如何。可惜結果卻和他想的完全不同,金蟬子會成佛,然而如來卻透過成佛的金蟬子看到了一個讓他無法釋懷的未來。


  靈山不在,神佛寂滅。


  「我覺得這和金蟬子無關。」我覺得嗓子有些發乾,「既然靈山和眾位神佛都不見,金蟬子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他的確沒有獨善其身,可結果已經造成。」如來說道,「我追本溯源,才做出一二推測,這一切根本居然和金蟬子所悟有著絲縷關係。」


  我回憶著剛才看到的那些經文,又拚命回想著幾次思想解放,打死我也不信這能和金蟬子扯上關係,「世人所思所想奇妙無窮,若有一二相撞並非不可能。佛祖如何就認定金蟬子是禍首?」


  「此事或與他有關,或與他無關,可我卻不能再放任他參悟下去。」如來說道。


  「所以才有了怠慢佛法,輪迴十世。」我低聲說道,「佛祖認定此事與金蟬子有關,便讓他輪迴,封掉記憶,一世一世的讓他追尋佛法求而不得,直到十世磨礪結束,忘掉自己所悟,取得真經,帶回大唐,傳播信眾,功德圓滿。」


  「只是到底功虧一簣。」如來嘆息著。


  我搖著頭,「這改變不了什麼,即使我真的把真經帶回大唐,讓中土百姓人人念佛,最後結果依然不會發生變化。月有圓缺,有輝煌便有式微,這不是一點偷桃換李的改動就能改變的。」


  如來看著我不說話。


  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這一路走來遇到的菩薩們與我印象中的大不相同,如果如來所說的神佛寂滅的時間和我想象中的一致,那麼往後數也只有千餘年的時間留給他們。於凡人而言這是一段長的讓人絕望的時間,但對於神佛來說,這點時間算得了什麼?

  孫悟空在五行山下就被壓了五百年,而留給他們的時間,還不夠壓三回孫悟空。


  若是如來是個普通人,我會說他太過著相。可實際上如來比我還要厲害許多,我能想明白的事,他未必想不明白,他如今執著於變數想要更改為來,只是不肯接受那個未來罷了。


  「你來的太急。」如來說,「如果你在路上繼續參悟,而非空有本領無法自如施展,等到法身歸一的那一日,興許你就會明白我所說。」


  「佛祖會給我那麼多時間嗎?」我不以為然。


  如來看著我,「不會,你已經在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我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唐三藏會帶著大乘經法回東土。」如來說。


  「但我不會。」我應和。


  「我用盡手段引你歸回正路,如今已經仁至義盡,師徒之情亦盡。」


  「我知道。」我看向如來,「可這依然不會改變未來。我曾經以為神佛代表天道,可是我錯了,天道依然是天道,於天道而言,神佛亦是芻狗,會興,也會亡。」


  「我如今所為,便是為了可以改變的一線生機。」如來抬起一掌,「我會讓東土萬家誦念真經,人人向善,真佛不滅。」


  「我猜我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你曾經有過機會。」


  「師父。」我念著這個有點陌生的字眼,「你知道我不會坐以待斃的。」


  …………


  …………


  「南無阿彌陀佛。」


  在一片金光中,我聽到有誰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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