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第七十二章


  到了祭賽那一天, 陳家莊的人熱熱鬧鬧的把豬羊牲醴和變成男童女童的紅孩兒猴哥抬到了靈感廟裡, 童男童女被放在最上首, 供桌上擺著香花蠟燭,正面有一個金字牌位,上面寫著靈感大王之神。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 我站在廟外看著一眾人等伏地叩首,念著禱辭,而後各自回家。


  紅孩兒見人走光了, 無聊的拿起案桌上供奉的面魚,我記得那面魚是生的, 他啃了一口就吐了出來, 拳頭已經握緊朝鼻子去了,中途還是停了下來。


  「好侄兒且忍忍, 帶收拾了那妖怪,讓李老兒給你做一旦面魚。」猴哥發出小女孩尖細嬌嫩的聲音,此時廟裡廟外陳家莊的人都走光了,我在外面的倒是聽得清楚。猴哥安撫好了紅孩兒, 又朝我叫道,「師父, 外面天涼, 你還是回李府好好歇息吧, 睡一覺, 明早起來的時候妖怪就再也無法作惡了。」


  我想了想, 「若是那妖怪看到了我, 倒也不用你們去做餌。」


  我心裡還為那些死去的童男童女感到一絲愧疚,總想做些什麼。


  「師父,那妖怪就是來吃童男童女的,本就不會有所防備。」猴哥撓了撓頭,差點把頭上的珠花弄歪,「師父你還是好好保重身體吧,殺豬哪裡用的上牛刀?快回去,別那妖怪看到有人站在外面,不敢進來。」


  猴哥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嫌棄我給他添亂,為了不搗亂之前的計劃,我沒再多停留,回了李府。


  一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只在天要亮了的時候眯了一會兒,醒來以後,看到的就是氣鼓鼓的紅孩兒,還有憋著一口氣的猴哥。


  我心裡一沉,直覺事情不順利。


  果然,猴哥給我講了夜晚發生的事。


  自我走後,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那個妖怪便來了廟裡,一身好行頭,金燦燦的十分氣派,只可惜膽子小又疑心重,他隨口問了紅孩兒化作的男童,紅孩兒對答如流,他就起了疑心,往年都是先吃童男再吃童女,這次轉了性子,要先吃童女。


  那妖怪就直接沖著猴哥去了,紅孩兒自不甘心,在妖怪轉身的時候一砸鼻子,噴給了他一口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有多厲害就不說了,那火一沾到妖怪身上,就燒了起來,怎麼也撲不滅。這時候,猴哥變回本體,拿出如意金箍棒就要打,那妖怪見勢不妙,都顧不上身上的火,就朝外面衝去。


  「那妖怪跑的倒是快。」猴哥扔出了一個半黑半金掉落地上有金石之聲的東西,「這是個魚精修鍊成的,我打落了他幾片魚鱗。」


  「難怪我覺得燒出來的味兒有點熟悉。」紅孩兒咬著牙,「叔爺,我們再捉他一次,我非要把他烤了吃了不可!」


  我皺眉,「悟空,你沒拿出那個紫金葫蘆嗎?」


  「怎麼能忘?」猴哥一臉晦氣,「那葫蘆的功用老孫再明白不過,只要叫聲名字,不管真名假名,只要應了,就會被收入葫蘆中。結果那魚精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嚇破膽,一心逃命,我喊他好幾聲,他都半聲不吭,扎進通天河裡就不出來。」


  我們對視一眼,頗覺有幾分扎手,我心裡更升起一分隱憂。


  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但是,在鬥法中,自報名號這件事多尋常不過,口水戰來一下打擊對方壯大己方士氣也非常重要。可那妖怪居然被他之後悶聲不吭就跑,這固然可以解釋為紅孩兒的三昧真火十分厲害,可是,如果他事先得到了提示,故意不做任何應答呢?


  我並不喜歡這個可能性,因為這十分容易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有人……有神提醒過他那紫金葫蘆的厲害。


  我一直希望這是個野生妖的,可現在看來,即使沒後台,也有個互通消息的妖怪聯盟組織。


  後者的可能性小的可憐,因為知道那紫金葫蘆在猴哥手上,同時也知道那紫金葫蘆功能的,屈指可數。


  「你們在打鬥時,有沒有報上名號?」我問。


  「自然報了,可那妖怪半點不懂禮尚往來。」猴哥泄氣的說,「別是個泥鰍成精吧,跑得那麼快。」


  「更像是金魚,魚鱗是紅的。」紅孩兒說,「金魚可一點都不好吃……」


  我沒理會紅孩兒的抱怨,繼續問道,「也就是說,他知道我們的來歷,也知道我是東土大唐而來,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了?」


  「沒錯。」猴哥點頭,「老孫是這麼說了。」


  我笑了一下,「你猜他會不會動心,吃一塊唐僧肉,就可以長生不老。」


  猴哥沉吟,「這妖怪能讓百姓供奉童男童女,恐怕對唐僧肉更是嚮往。」


  「那我們就等他來。」我一錘定音。


  就這樣過了三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豬八戒更是嘀咕也許是那妖怪被嚇破了膽,不敢出來興風作浪了,只過了一晚,氣溫驟降,大雪鋪地,通天河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李老有些憂慮,說著天氣不正常,往年這時候,是沒有這麼大的雪,通天河也不會一夜就結了冰。


  我恍然。


  這哪是被嚇破了膽,人家是想主場作戰呢。


  如果我那時靈時不靈的記憶這次沒有坑我的話,只要我踏上冰河,到時候無論之前試過的凍的多結實的冰,都會在我腳下分崩離析。


  我把這猜測一說,本來是想以自身為餌讓那金魚精別學王八縮頭,大不了我就掉入冰窟,反正死不了,就當跑哈爾濱冬泳去了。只要弄死了那個金魚精就算賺了。再說,我也不是毫無保障,太上老君那裡還有我沒有兌現的仙丹,雖然歷史經驗告訴我嗑藥的都沒有好下場,但太上老君又不是無證行醫,招牌硬的很,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他的水平。


  烏雞國國王死了都能被他一顆九轉還魂丹救回來,我最多只是被冰一下,磕粒仙丹保證身體健康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然而這個我覺得很棒的主意,別說猴哥了,其他幾個悟都露出不贊同的目光,包括盲目樂觀的豬八戒,以及沉默寡言的沙和尚。


  我被剝奪了發言權,猴哥幾個人三言兩語定下計劃。


  我留在陳家莊,豬八戒變成我的模樣,猴哥拔根毫毛再邊做豬八戒的模樣,一行人假裝過河,只要妖怪敢冒頭,就直接打死丫的。


  我覺得這個計劃不太可能成功,因為支使豬八戒出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次,豬八戒只是嘟囔幾句,居然從了。


  我差點就想出去看看今天太陽是不是從西方升起的。


  大概是我的眼神很好的表達了我的內心,豬八戒看了我一眼,「師父啊,咱們這就去打死那個妖怪,這事就算過去了,你別再這個樣子了,老豬看著心裡發虛。」


  我怎麼了我?我覺得我還好啊,就是那些死去的童男童女……


  人死不能復生,罪魁禍首要打死,我覺得我的心態一直很積極健康啊。


  豬八戒的脖子縮的更短了。


  但這也改變不了我被幾個悟聯手壓制,猴哥甚至讓猴兒子看著我!


  笑話,猴兒子那麼小一猴兒,能看得住我這麼大一人?

  事實是,真能。


  天知道猴哥給猴兒子開了什麼小灶,猴兒子居然會法術了,往我身上一墜,感覺就像是被小山壓住了一樣,半點動彈不得。


  我沒辦法,和猴兒子好說好商量,最後總算獲得了圍觀權,站在了在通天河岸邊一處不顯眼的地方。


  其實我也知道我現在心態有些不對勁,按照我以往的作風,我老老實實的等在陳家莊直到事情結束才是最好的選擇,多少恐怖片里,那些主角自不量力嘰嘰喳喳非要逞能,結果就是身邊和他親近的人被連累死了七七八八。看電影的時候我就喜歡吐槽這種情節,覺得主角沒有自知之明是最大的禍害,所以我之前一直都很識時務,雖然有點武力值,但如果讓我等著,我一般都是老實等著,因為我記得一句話,半吊子最可怕。


  可我現在,卻特別想親眼看到那個妖怪的下場,這都快成為我心中的執念了。我知道猴哥的安排都是為我好,可是……


  我站在樹葉已經掉光的樹后,一邊自我檢討著,一邊看向通天河。


  猴哥他們一行人已經走了大約兩三里,我的目力沒有那麼好,只能看披在化成我模樣的豬八戒身上的那間錦斕袈-裟,那帶著金燦燦的一抹紅儼然成為了一種標識。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一聲炸響,我眼見著厚厚的冰面被炸裂,細碎的冰屑瀰漫成一片,遮擋住了我的視線,再也看不清那邊的情況。


  我在一邊等的心焦,那邊的水霧卻越來越重,在一聲陌生的、尖利的尖叫聲過後,水霧漸漸散了,幾個悟飛了回來。


  豬八戒的九齒釘耙上插著一坨黑紅的東西,我定睛看去,卻是九齒釘耙插在了魚尾的部分,讓那金魚精無力掙扎。


  「總算抓到了這妖怪。」豬八戒把禪杖還給我,「感覺師父拿著也不費力,怎麼比我的釘耙還難使。」


  我心中鬆快了一分,剛想說話,就看見紅孩兒一敲鼻子,準備對金魚精噴火。


  卻被從天而降的水澆了滿頭滿臉。


  已經出現的三昧真火居然就這樣熄滅了。


  我握緊手中的禪杖,抬頭看向空中。


  觀音來了。


  「你這孩童,好生頑皮,怎可輕易造殺孽?」連聲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慈悲。


  「阿彌陀佛,我的觀音娘娘啊。」豬八戒只是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我理解他為什麼呆住,因為我也有些呆。觀音出場的造型和以往截然不同,讓我居然一時間沒有想到他來此的目的。


  都說大唐開放,對女性最是寬容,這個朝代的女性服飾就說明了這一點。但在我看來,再開放也開放不過現代,再加上我遇到的女子也不多,從來沒什麼體會。但觀音這次出現,沒有以往的寶相尊嚴,長發只是鬆散的挽著,沒有半點珠光,沒有外袍,只穿了一件貼身小襖,露著臂,赤著腳……


  我有種不小心撞到女孩剛起床還沒梳洗時的尷尬。


  不過這點尷尬在觀音出聲的時候就消失了。


  「不知菩薩所為何來?」事實上,我開啟了防禦模式。胃裡像吞了一塊鉛塊,連墜著心都沉得厲害。


  「我今早扶欄看花,卻發現之前養在蓮花池裡的金魚沒有出來拜見,掐指一算,算出你在此有一劫難,故急趕來,沒顧上梳洗。」觀音答道。


  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浸了冰水,明明我沒掉進河裡的。


  「這金魚,是菩薩養的?」我問。


  「確是在我蓮花池裡養大的,每日浮頭聽經,才有了修為。」觀音笑道,「你看他那武器,就是一朵未開的蓮花煉成的。」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菩薩打算如何處置這妖怪?」


  「我編了竹籃用來降他。」觀音說完,手一點,那金魚精就從豬八戒的九齒釘耙上滑落,一點一點變小,衝進竹籃里,「如此,此間事以了,你師徒繼續上路吧。」


  說完,便帶著竹籃金魚飄然不見。


  「師父?」猴哥皺著眉看我。


  「行李沒弄濕吧?」我眨了眨眼睛,問道。


  「老孫掐了避水訣,自然沒事。」猴哥回答,「師父你別笑了!」


  「帶著行李,我們先回李府吧。」我說完,就轉身率先離開。


  等到了李府,我告訴李老那靈感大王已除,以後他們再也不必每年祭賽時獻上童男童女,李老聽完感激的痛哭流涕,然後不顧年紀老邁,親自跑出去告訴其他人這個消息。


  我回了房間,親手把行李一件件打開,走了這麼多年,雖然出家人不帶錢財只靠化緣,可我隨手做的一些小玩意,大家偶爾裝的一些東西日積月累下來,數量也非常可觀。


  「師父?」猴哥似乎除了這句話什麼都不會說了。


  我把所有東西都攤開,一樣樣看去,心裡也不知道什麼感覺,「八戒,你以往總說什麼分行李的話,挨了我不少委屈,這次,師父做主,這些東西雖然不甚名貴,到底也算是我們師徒一場的見證,就你先挑好了。」


  豬八戒驚得一個沒站穩,摔了個屁股蹲,「師父!」


  那聲音凄厲的,活像我不是在告訴他他一直以來的心愿達成了,而是我要宰豬。


  「師父!」猴哥按著我的肩膀,「你別衝動,你之前不還說要去西天……」


  「那是因為昔日水陸大會上,觀音現身,當著國君和眾百姓的面,說我講的乃是小乘佛法,度不得亡者超生,只可渾俗和光。而西天靈山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我淚流滿面,「我以為這是無上經文,一心求取,怎知……那金魚精聽此經文有了修為,無慈無悲,做的是壞人天倫,骨肉分離之惡事?這是什麼經文,不引人向善,反而從惡?我若帶回這樣的經文,豈不是害的我大唐子民入魔,失卻本心?」


  「師父……」幾個悟的聲音訥訥響起,我一一看去,他們有迷惑不解,有忐忑不安,有……


  我搖了搖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體會到什麼叫做人妖殊途。我的感同身受,與他們不過是小惡一件,也許還帶著幾分對那妖怪的理解?


  畢竟,那也不算是全然作惡,不也保佑了風調雨順嗎?

  可他們不知道,在我這裡,天災尚且情有可原不可抗力,但人禍?或者該說神佛妖禍?罪不可恕。


  這在這個連妖怪都可以攪風攪雨興風作浪的世界也許難以理解,我也以為我接受了現實,以為自己已經認可了現實存在的神話體系,所以我之前一直都是這樣說服自己,在這個世界,神佛之力超出自然之力,我努力的讓自己別去想太多,努力的用一些可笑的手段自欺欺人,假裝自己很厲害,也佔了一些便宜,但這對於那些已經化為白骨甚至屍骨無存的人來說,實際上,於事無補。


  觀音打破了我的自欺欺人,讓我知道自己除了金蟬子轉世這個身份之外一無是處,他若真不知道我的態度,會這樣急慌慌的來救金魚精嗎?如此匆忙,連梳洗都沒有,他會不知道我的決心?


  可他還是那樣輕輕巧巧的帶走了那條金魚,連一句會懲罰他的話都不說。


  連一個掩耳盜鈴般的敷衍都不給我。


  就算渣男追姑娘,在姑娘動心死心塌地之前,也會把自己偽裝的溫柔體貼文質彬彬,我這還沒被渣男騙到手呢,一個個的就爭先恐後的露出了本來面目,是什麼讓他們覺得我還會一如既往的死心塌地下去?

  我又不是M!


  「師父……」猴哥又叫了我一聲。


  「悟空,你不必多說,這西天,我是去不成了。」我搖了搖頭,「佛心不穩,心魔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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