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七十一章
我心裡納悶, 在這個父權至上的世道, 發生了什麼事會讓一個做爹的覺得自己入了地府會無顏得見自己先一步在地府報道的兒子。畢竟, 子殺父大惡不赦,但父殺子,這裡面可操作的空間卻大了去了。
不過眼下顯然不是我滿足好奇心的好機會, 我披上袈-裟,帶好毗盧帽,拿著木魚禪杖, 就跟著這位陳府的人去了。
李老顯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的,正站在門外, 看我出來, 欲言又止,最後嘆息一聲, 「還請聖僧多費心力,我與陳老弟,唉!」
「李老放心,貧僧自會用心儘力。」我朝李老行了個禮, 帶著猴哥就去了陳府。
和熱鬧充滿了生氣的李府不同,陳府的氣氛是晦澀凝滯的, 往來雖然也有下人走動, 但那種衰朽將近末路的氣息卻無處不在。
一位年數不小的老者在僕從的攙扶下站在門口等我, 天寒地凍, 老人家也上了年歲, 我不禁快走了幾步, 免得他多等。
「陳老爺。」我對這位老者也是有些印象的。不過這印象只是淺淺一層,他家雖然也在我這裡預定了法事,但他家裡的人卻很少出來走動,只關閉門戶過自己的日子。
「勞煩聖僧了。」陳老爺朝我微微彎了身子,「一應事物家人已經準備好了,請聖僧勿怪,我弟弟這病來的太急,實在是等不了了。」
這種情況下,我自然不再那些俗禮上拘泥,很痛快的去了他們之前就已經布置好的地方。我仔細看了一下,這家先前應該也有佛門信徒,至少也是個愛好者,一應布置俱全,沒有差錯。
我坐在蒲團之上,擺好木魚,一邊念著經文一邊敲著。
一夜過去,雞鳴東方,我停了下來,離了蒲團站立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腳,幸好陳府準備周全,這裡的炭盆暖爐一個不少,我除了感覺身體有些僵硬以外,沒有其他不適。
猴哥抱著臂在窗戶那裡閉目而立,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養神,但當我有了動靜之後,他立刻睜開了眼睛,殷勤的把我引到椅子那邊,按我坐下,給我揉捏肩頸。
猴哥的手也是毛茸茸的,動作的時候帶著癢意,讓我忍不住一個勁的縮脖子。直到猴哥說了兩次還沒有忍住,他直接加大了力氣。
好吧,這次不癢了,但是好疼!
我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就聽見外面忽然傳出哭聲。
我心裡一怔,難道陳二老爺沒了?
那哭聲一開始只是零星一點,然後渲染成片,等我出去查看的時候,感覺整個陳府的人都在哭。
「這是怎麼了?」猴哥拉過一個正要往外跑的小廝問道。
「大哥兒給二老爺託夢了,二老爺喜得哭了;大姐兒也給大老爺託夢了,大老爺跟著二老爺一起哭。」那小廝眼中也帶著淚花,「我們就也跟著哭了,總算知道小主子沒多遭罪。」
我心裡鬆了一口氣,這是好事。
果然,沒過多久,陳老爺就著人請我過去。我到的時候,陳老爺和二老爺都在,眼睛發紅,臉上的皺紋大約被淚水浸泡,都舒展了幾分,整個人看起來輕快不少。
「多謝聖僧!」我剛一進去,這兩位老人就朝我拜倒。
這讓我不得不快行幾步,在他們伏地之前把他們攙扶起來,讓兩個六十多歲在這個年代絕對算得上是長壽的老人這麼拜,我還真有點怕被折了服氣,「二位老人家不必客氣,這都是貧僧該做的。」
在接下來幾句你客氣我更客氣的客氣對話中,我看他們心情都很好,就問出了我之前的疑惑。
空氣一下子寂靜了。
我有些不安的皺眉,難道這是什麼禁忌?
陳老爺忽然一笑,帶著些豁達,「聖僧,你看我這家裡如何?」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請恕罪,貧僧覺得府上,生氣不足……」
「如何能有生氣呢?」陳老爺並沒有生氣,「我陳家已經斷了根了,等我們兩個姓陳的老不死眼一閉,我們這一家血脈就算斷了。」
我恍然,之前感覺到的那一點違和有了解釋。從昨晚開始,到現在,我才注意到,一直以主人姿態和我對話的是陳老爺,他的子孫我一個都沒見到!
絕嗣這種事,在古代大約就是直接斷絕了希望和傳承,這樣的人家,難怪我之前覺得氣氛和李府有著天壤之別。
「老朽今年六十八,我這弟弟比我小五歲,兒女上都有些艱難。」陳老爺說,「我五十歲那年依舊無子,就納了一房妾,總算生下了個女兒。我有一本賬目,記著之前那些年修橋補路、建寺立塔、布施齋僧的花費,直到我女兒出生,一共散出了三十斤黃金,三十斤為一秤,我便為女兒取名叫做一秤金。一秤金先來的我家,出生沒多久,我弟弟的妾室也有了身孕,一年後,生下了個兒子,取名關保。」
我沒說話,顯然最後的結果不大好,不然也不會有我昨晚做的法會了。
「聖僧可知道那靈感大王廟?」陳老爺話鋒一轉,問了一個不在我意料之中的問題。
「聽說過。」我小心的說,「據說是庄中供奉的,可以保佑風調雨順的……神。」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我是沒聽說過有哪位神仙叫做靈感的,但一想到之前車遲國里的那三位國師,我又覺得自己少見多怪。也不知道這車遲國的風水怎麼這麼邪,有妖怪上趕著替他調理風雨。
「那靈感大王雖然年年施甘露,卻不是正神。」陳老爺說,「自他十四年前來此,每年都要庄內為他做一次祭賽,供奉一個童男,一個童女,再有豬羊牲醴。一頓吃了,下一年風調雨順;若沒有,便降禍生災。」
我似乎明白了。
「一秤金八歲,關保七歲那年,輪到了我家。」陳老爺苦笑,「我和弟弟只有這兩個命根子,怎麼捨得?可那靈感大王厲害的很,對每家每戶的孩子都了如指掌,即使我們肯破費錢財買其他童男童女替換自家的孩子都不行。可是,這一庄四五百戶人家,我們怎能因自己而毀他們的生計?」
在農耕社會裡,氣候降水簡直是不可替代的生命線。我覺得陳老爺的話還是客氣了,即使他們捨不得,同庄的人也會讓他們捨得的。
可他們捨得之後,陳府就徹底沒了後人。沒有後繼者的家庭,怎麼可能不死氣沉沉?
陳二老爺開口了,聲音還帶著虛弱,但語氣輕鬆了許多,「自從關保不在了,我沒也做夢都聽他哭著喊爹叫娘,想到他那時候受的苦楚,心如刀割。昨夜托聖僧的福,關保入我夢中,這一次不在哭叫,而是像以往那般與我講話,告訴我那時候他只是怕極了,直接被嚇死了過去,並沒有吃多少苦楚,我這心裡才鬆快了許多。」
但我心裡卻開始發緊。
記憶真是一份神奇的存在,我之前想著,通天河既然有老黿這回事,就理所當然的以為這裡是老黿的主場,沒有其他妖怪出沒。可隨著陳老爺和二老爺的講述,我居然又想起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來。
猴哥變成童男,豬八戒變成童女,卻本事不過關,那嘴臉還是被猴哥拍了好幾下才變好……
這件事居然是在這裡發生的。
我心事重重的回了李府。
李老的二兒子來向我打聽陳府的事,想要知道陳二老爺到底有沒有在夢中見到陳關保。看著他關切的神色,我心中一定,「今年的祭賽輪到了李府?」
李二一愣,點頭低語,「是我的小女兒,和大哥的三兒子,都七歲了。」
「這等惡神,就一直沒有人管嗎?」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
管?這恐怕是專門留給我來管的。
我心裡難得升起一分悔意,要是被當作祭品的是成人,我不會這樣,可一聽到都是七八歲的孩童,心裡就酸脹的難受。
「誰有那個本事管呢?」李二的聲音更低了,「這通天河裡原本住著一隻老黿,聽說有上千年的道行,一直護佑著我們陳家莊,可是,自從那靈感大王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那隻老黿。一開始靈感大王要童男童女做祭品的時候,也是沒有人願意的,可那次全年的收成都毀了!後來大家都說,陳家莊有四五百戶人家,一年挑選出一戶人家獻上童男童女,也要四五百年才會重新輪到自家,這才從了靈感大王。」
若一家只獻出一對童男童女,就可以安享四五百年的風調雨順,我能想象得出這是多大的誘惑。沒人能保證老天爺的想法,就像不敢去想未來幾百年都風調雨順一樣,一場大旱,死上四分之一人口都不算多,如果一直風調雨順,代價只是家裡養了六七八年的孩子,這個選擇聽起來根本不難做。
可有些事情不是這麼算的!
「有家裡心疼孩子的,即使還沒輪到自家,也不想這樣下去,聽說王城裡有三位法力高深的國師,便起身前往王城,卻一去杳無音信。家中妻兒留在這裡,第二年就被靈感大王選中,那家中本來就只有老母帶著兒媳並一對孫子孫女,此事過後,老母一病不起,兒媳也瘋瘋癲癲,跑進了通天河,再也沒有出來。」李二咬牙,「那靈感大王法力無邊,凡人根本反抗不得,這就是命,前世不修的惡果,只能認了。」
這是命嗎?
我只知道這是神佛高高在上,俯瞰世間,卻無動於衷。
李二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就看見幾個悟或站或坐,安靜如雞。
紅孩兒擺弄著他的那輛平衡車,動作一大點就被猴哥瞪眼睛。我看過去的時候,紅孩兒正噘著嘴做委屈的模樣,我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就發現自己的小腿被抱住了,猴兒子蹭蹭蹭的幾下跳進了我的懷裡,把頭貼到我的胸口,一邊還輕輕的拍著。
我擼了擼它的頭毛,雖然猴兒子現在總是和小玉玩在一起,平日里也每個影子,但沒想到,當我這個做爹的心情低落的時候,它還是我乖巧貼心的猴兒子。
真不愧是被我和心上人一起撫養長大的,這份體貼一定是隨了心上人。
「叔爺!」紅孩兒沒顧得上我的感嘆,帶著些衝勁的開口,「誰惹你不高興了,我這就一口火把他燒成個渣渣!」
哎呀呀,連熊孩子都會體貼人啦。
我一點都沒覺得紅孩兒這次是兇殘的,因為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只希望這次這個什麼靈感大王沒有後台,倒不是我怕了有後台的妖怪,實在是我這心裡憋了一口氣,怕自己一時忍不住這小暴脾氣,連那妖怪的後台一起幹了。
現在沒到掀桌子的時候,我得忍住。
再有一月就是靈感大王的祭賽了,我和李老商量了一下,決定讓紅孩兒和猴哥代替他家中的男童女童。李老感激涕零,也是,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沒有第二個選擇,誰會願意犧牲自己家裡的子孫後代?
紅孩兒有些興奮,他爹是牛魔王,也會七十二變,到了他這裡,雖然只掌握了皮毛,可變成李老孫子的模樣還是可以的。猴哥搖身一變成了女童,擦脂抹粉帶花,氣質依然像個活猴。
「叔,到時候讓我先出手唄。」紅孩兒和猴哥商量。
猴哥卻是打量著紅孩兒,「怎麼叫我叔了?你之前不是叫我老叔嗎?」
紅孩兒一臉無辜的眨眼,「這不是馬上要一起除妖了嗎?再叫老叔多不好?這次我們要為叔爺排憂解難,一定要一舉拿下那個妖怪,什麼靈感大王,哪有我聖嬰大王好聽?我先噴火,要是他跑了,叔你在把那紫金葫蘆拿出來,直接把他化成水好不好?」
「還不都是在叫我?」猴哥嘟囔了一句,不怎麼在意,只是聽到紅孩兒後來的安排,笑了一下,「你倒是有些智謀。」
紅孩兒得意洋洋。
我腦子裡轉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被紅孩兒幾句話拐到老叔上面了,這個稱呼……看著紅孩兒的笑臉,我覺得,很有內涵。
老叔,老叔,老叔,老……輸?
這熊孩子沒這麼小心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