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到了該就寢的時間,趙先傲坐在書案前將他畫好的畫一一對摺, 細緻的用針線裝訂在一起。
最終的成品是一本看似普通的書。
趙先傲頷首, 對自己的作品還算滿意, 他將這本書和幾本類似於神獸傳的話本放置在寢殿的枕頭下, 然後端坐在床邊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很奇怪,大王住的地方就在乾清宮的后廊,按理說該來了。
趙先傲起身焦灼的在寢殿里轉悠了一圈,聽到外面有動靜,他蹭的竄上床,蓋好被子, 隨便拿了本書看。
「嘶——」大王一瘸一拐的走進來, 他剛剛在外頭摔了一跤,崴著腳了。
沒辦法,白天明明挺暖和的, 沒想到天一黑外面就下起了大雪,就連房檐上都結了冰錐, 大王從屋裡出來就瞧著冰錐眼饞,他想摘下來一個玩會。
本身穿的臃腫, 房檐又高,地上有雪,大王這麼一蹦,冰錐倒是摘下來了, 落地的時候腳一打滑, 就崴了, 冰錐掉在地上也碎了。
大王越想越覺得自己蠢,越想越生氣,一激動拿著掃帚把房檐上的冰錐都打了下來。
這事,他是不會和趙先傲說的。
「腳怎麼了?」
「摔了一下,沒事。」
趙先傲聽他摔了,下地拿了一身乾淨的中衣給他,「洗過澡了吧?換上。」
大王接過中衣,點點頭,「我洗過了,吃完午膳洗的。」
他換衣服時,趙先傲冷不丁看到他腳踝紅紅腫腫的鼓得老高,皺眉,「摔一下摔成這樣?」
大王也很無奈,他鬱悶的說,「做人真麻煩,我做老虎的時候從斷崖上往下跳都沒事呢。」
趙先傲幫他繫上扣子,扶他到椅子上坐好,心知道他說不定在哪嘚瑟,蹦躂摔了,不好意思說,也沒多問。
他半跪在地上,輕輕褪去大王的棉襪,露出一隻白嫩肉乎的腳丫子,「呵……」
「我都這樣了你還笑……」
趙先傲這會也不嫌棄他髒了,指尖在他的腳心輕劃了兩下,那圓潤粉/嫩的五個腳趾微微蜷縮起來,卻沒有閃躲。
「你不怕癢?」
大王揚起腦袋,「有什麼可怕的。」
趙先傲笑了,手指在大王腳踝上輕按著。
「啊,疼~」
「沒什麼大事,過兩天就好了。」趙先傲嘆了口氣,雖說骨頭沒受傷,但是這腳怕是得三五天才能好好走路,他還打算帶著小胖虎去北海冰嬉呢。
算了,明天叫人給他打一個大一點的冰車,等年後怎麼也做好了。
這麼想著,趙先傲起身,扔給大王一隻鞋,「到床上去。」
趙先傲只比大王高了不到半頭,腳卻和手一樣細長,大王腳一伸便穿上了他的鞋,蹦躂著跳到了床上。
這次,趙先傲沒有在床上多鋪一層褥子。
因為變成人的大王不會掉毛了。
「哇!好多書啊!」一掀開枕頭,大王眼睛亮了亮,彷彿已經在腦海中幻想一出出精彩的故事。
「呃……你隨便翻翻,朕去洗手。」
「我又不識字,有什麼可翻的……」大王鑽進被窩裡,等著趙先傲回來。
哎,這被子真軟,真輕,真乾爽。
大王捧著被子用力的嗅著,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聞著舒服還不刺鼻。
等趙先傲回來,大王已經在床昏昏欲睡了。
他昨晚沒睡,已經眼眶發青,往這裡一躺,眼皮就黏在了一起。
趙先傲推了他一把,「你不是說睡不著嗎?」
大王眯著眼睛,「現在能了……」
能什麼能,不準能。
「你看看這些,都是王省找來的,很有意思。」
大王打了個哈欠,隨便抽出來一本,「就這個吧。」
「朕看看。」
趙先傲側躺在他身旁,倚著枕頭翻開了那本名為地府遊記的話本,「這個是講如何築造出堅固的橋樑。」
這夠沒意思吧?
趙先傲的眼睛略過他根本沒仔細看的書籍,落到了大王的臉上,他正一臉期待的看著自己,似乎對怎麼築橋很好奇。
趙先傲清了清嗓子,「朕覺得這個沒什麼意思,換一本?」
「挺有意思啊,你們人可真厲害,橋都建的那麼漂亮,我在虎頭山的時候,就只能把石頭推到河裡。」
趙先傲沒有那個能力對著地府遊記講怎麼築造橋樑,「朕不喜歡,換一本。」
大王沒辦法,他不喜歡不可能給自己讀的呀,「好吧……那這個。」
趙先傲翻開,掃了一眼大王,怕他發現端倪,便說,「這講的是蛇妖修成人形,愛上人間男子的故事。」
這個大王可太喜歡了,「就講這個!就講這個!」
「嗯……從前,有一隻黑蛇,在山中修鍊多年,再過不久他便能化為人形,不想某日,一老道士上山採集藥材,恰巧碰到了黑蛇,想要捉他入葯……」
趙先傲講起故事沒有芙蓉那般生動,說到精彩的地方,他的聲音也平緩低沉,可大王卻覺得,他講的比芙蓉好的多。
這樣字正腔圓在自己耳邊低聲說話的趙先傲,看上去比惠心姑姑還要溫柔。
大王不自覺的往他懷裡拱了拱。
趙先傲的故事停滯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用那雙水光瀲灧的眼眸盯著他看的大王,翹起了嘴角,「黑蛇大驚,那書生擋在他面前,對老道士怒目而視,嘴裡不住的說著,不可殺生,不可殺生。」
「老道士真壞……」
趙先傲又聽了,柔聲問,「你沒有殺生過?」
「那不一樣,我是為了吃飽,不吃就餓死了,他是為了煉藥,不煉藥又不會死。」
話粗理不粗。
趙先傲贊同的點頭,繼續往下講,「書生在老道士手中救下了黑蛇,又將黑蛇放回山中……多年後,黑蛇化作人形,下山四處遊玩,山下事物令黑蛇目眩……那天晚上下了大雨,黑蛇躲進破廟中躲雨,恰巧遇到了去往長安趕考的書生,書生見他渾身都被雨淋濕了,連忙說道,兄台,小生這有乾爽的衣裳,你若不嫌棄便換上吧。」
大王又插嘴,「黑蛇是個男的?」
「對啊,怎麼了?」
大王抿唇,剛剛趙先傲說化為人形的黑蛇一襲黑袍,眉眼秀麗,膚若凝脂什麼的,在他的腦子裡面一直都幻想黑蛇的皇後娘娘那樣的臉,突然一下變成兄台,大王已經沒法在想象故事裡的畫面。
「我不想聽了,我要睡了。」大王吸吸鼻子,翻身朝里。
趙先傲的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朕還沒講完。」
眼看著都深夜破廟了,怎麼不聽了呢。
「明天在講吧,講別的,我好睏……」大王話都沒說利索,已經發出綿長的呼吸聲。
趙先傲深吸了口氣,將手中的白蛇傳往地上一扔,悶悶的轉過身,背對著大王,氣的眼睛都大了一圈。
黑蛇是男的怎麼了?!
算了算了,日子還長,不著急。
自打認識了大王,趙先傲就在不停的屈服,滿腦子都是算了。
畫了兩天的畫,趙先傲也有些困了,沒一會便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時,趙先傲感覺到一條腿搭在了自己身上,很快,胳膊也搭了過來。
趙先傲被他緊緊的抱著,心裡甜滋滋的。
然後,他聽到旁邊的小胖虎說起了夢話,「不要動,這是本大王的豬肘子……」
趙先傲徹底醒了,他咬著牙,瞪大王。
還真是護食。
他正要把大王推開,就聽他說,「皇上快吃,好大的豬肘子……」
……
第二天天不亮大王就醒了,然而趙先傲比他醒的還早,已經倚在床上借著燭光看書了。
大王伸了個懶腰,仰頭彎著眼睛對趙先傲笑。
他原本長的就水靈,睡飽了臉蛋更顯白凈,這一笑可招人疼了,「皇上,我想吃豬肘子。」
趙先傲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別說你想吃豬肘子,就是朕的肘子,朕也給你剁下來。
「回頭讓御膳房做,就說朕賞的。」
大王感動的要哭了,這麼記仇的小老虎,早就忘了是誰拿著箭對準他,忘了是誰讓他吃狗食,忘了是誰拿刀抵著他的脖子,更忘了信誓旦旦說卧薪嘗膽的自己。
二十九這天,皇宮就開始為過年做準備,趙先傲也忙碌起來。
大王因為傷了腳,不方便走動,一個人窩在屋裡啃肘子。
「小元公公!在屋裡不?」
「在呢,進來吧。」
小房子是隔壁住著的小太監,負責打掃乾清宮,他推門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托盤用明黃色的布蓋著,看不見裡面的東西。
但大王知道,這麼蓋著的都是皇上御賜。
「什麼呀?」
「恭喜小元公公了~這是內務府剛送來的太監服,你和李總管一人一件呢!」
大王掀開,裡面是一件紅藍相間的四趾蟒袍,齊肩圓領,大襟闊袖,袍長及足,胸口盤著一隻四趾蟒,周身布滿金銀刺繡與綵線祥雲。
在大宋,被皇上賜予這樣的蟒袍便意味著位極人臣榮華富貴,迄今為止,只有李總管,內務府總管及朝堂上的兩朝元老才有如此殊榮。
大王從肘子上撕扯下來一塊肉,對著小房子道,「就放那吧,我吃完試試。」
「……」
大王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小房子一直以來就很討好他,現在更是往前湊,「小元公公,你知不知道這蟒袍代表了什麼啊?」
「什麼啊?」大王抹了一把嘴上的油,一臉疑惑。
他在當獸王的時候被趙先傲慣壞了,趙先傲那會愛打扮他,虎衫虎鞋流水似的往猛虎閣里送,大王對衣服真的沒有什麼概念。
「哎呦,小元公公,元爺!說不定過些日子小的就要叫你元總管了!」
大王反應過來了,他笑了笑,「不能,你該幹嘛幹嘛去吧。」
「為什麼啊?」
「皇上又不傻……」
他沒有這個能力,趙先傲知道的。
轉眼到了除夕夜,每年皇上都要讓滿朝文武帶著家中正妻一起進宮過年,起初只是為了讓後宮那些年紀尚小便離家入宮的妃嬪能有個機會見見父母雙親,到現在已經演變著了一種習俗。
趙先傲也挺喜歡這種場面的,熱鬧。
皇宮內燈火通明,歌舞昇平,大王在屋裡待不住了,腳還沒好利索便穿著他的新衣裳出來晃悠。
皇上在太和殿擺宴,御前的人都去忙活了,乾清宮空蕩蕩的,大王在乾清宮就能聽到太和殿的樂聲,他往那邊瞅了一眼,想去湊熱鬧,又怕被李總管捉去幹活,一時有些糾結。
想了想,大王去了清茶坊。
芙蓉領著兩個宮女正在那忙,今天宴會上有好多不喝酒的夫人,茶都得從清茶坊出,見到大王,芙蓉忙裡抽閑問了一句,「你怎麼出來了?」
「哎呀,待得沒勁唄。」
太賤了。
芙蓉作勢要打他,大王笑著避了過去,「我幫你,我幫你。」
「這還差不多,你坐那看著點水,我領著她們倆去奉茶。」
自打惠心出宮,芙蓉的言行舉止就和惠心姑姑愈發相似,人也愈發穩重幹練。
大王坐在炭火前,烘了烘手,見水開了便取了下來,倒進一旁的茶壺裡,又添了些水重新座在爐子上。
一會的功夫,芙蓉回來了,「太和殿都忙的亂套了,人怎麼這麼多,不過那幾個舞姬真漂亮。」
大王聽后更想去湊熱鬧了,他起身接過芙蓉手裡的托盤,笑眯眯的說,「我去送吧~」
「……行吧,你小心點,腳還沒好別摔著,這個是醒酒茶,一份給皇上,一份給端王,一份給付將軍。」
皇上和端王大王熟,付將軍他不認得,「誰是副將軍?正將軍呢?」
芙蓉無奈,「你還是給我吧。」
「別別別,我想去看看~」
「那,你把付將軍這杯給王省……算了,到時候你問問李總管,他正好在皇上邊上。」
大王點頭,端著茶不緊不慢的往太和殿走。
芙蓉看著他這個速度,估摸著等到了太和殿茶都涼了……
不過,他穿著這身蟒袍,付將軍和端王也不會為難他,皇上……就更不會了。
侍宴的宮女太監都是從太和殿側門進,大王一進去就被滿屋子的人驚著了,他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大的場面,皇上穿著一身紅色的吉福坐在上位,左手邊是嬪妃及官夫人,右手邊是滿朝文武,左側每張桌子旁站著兩個宮女,右側則是宮中的太監,中間是二十幾個舞姬,穿著緋色流仙裙,正伴著樂聲翩翩起舞。
大王粗粗的數了一圈,感覺最起碼得有三四百個人。
皇上真威風。
大王想著,慢吞吞的朝皇上走了過去,將醒酒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趙先傲看到他愣了一下,「你怎麼在這?」
「嘻嘻,湊熱鬧。」
趙先傲小聲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奉完茶就過來朕身邊,一會外頭放焰火,那才熱鬧。」
「知道啦~」
大王起身一本正經的問李總管,「哪個是付將軍?」
李總管嫉妒的看著他的蟒袍,「不告訴你。」
「我告訴皇上你欺負我。」
「你個小人。」
「老人家心眼大一點行不行。」
李總管對著皇上右手邊努了努嘴,「第三桌,臉上有刀疤那個。」
大王擠了擠眼睛,端著茶走了下去。
付勇將軍雖年事已高,但畢竟是隨先皇征戰沙場的人,隨隨便便往那一坐就頗有氣勢,旁邊的小太監低著頭不敢看他。
大王把茶放到桌子上。
付勇早就醉了,那還能嘗的出來茶是冷是熱,大口大口的往下吞,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大王看他喝的那麼快,乾脆站旁邊等著,付勇喝完,他就拿了過來。
付勇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最後一杯是端王的,他坐在付勇後面。
一看到端王桌子上的東西,大王都想把自己啃剩下的肘子給他送來。
真慘,這種日子,他桌上都是素菜,綠的大王眼睛疼。
端王也以為自己已經慘到極致了,然而他接過茶飲了一口,臉變得和菜一樣綠。
原來還能更慘……
端王放下茶杯,深吸了口氣,轉過頭看大王,一眼就認出他是在議政廳和皇上「串通」在一起用椅子砸他的太監,端王的火氣猛地竄了上來,冷著臉道,「這茶,涼了。」
茶涼了得換杯熱的,大王也不是不願意給他換,可趙先傲剛說一會就要放焰火,讓他一起去看的,於是他勸說著端王,「我腳崴了,走的慢,將就一下好不好……」
端王這一晚上一直在被侮辱,從席位,到酒菜,以及現在的將就,端王鬱氣攻心,猛地吐出一口鮮血,有幾滴濺在了大王的腳面上。
大王怔住了。
雖然殿中大多數人都以喝的微醺,和身邊的人聊得火熱,但是端王吐血還是在一瞬間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一起,殿內的樂聲也停了下來。
坐在正位的趙先傲也傻眼了,李總管比他先反映過來,「快傳御醫!」
這可是皇上的苦力,要是出了什麼事皇上不得過勞而死。
「端王這是怎麼了?」趙先傲被李總管拉了回來,連忙問道。
端王身體素質還行,吐了血明顯舒服不少,「臣弟無礙,只是最近身體有些不適,一時飲酒過多……」
端王深吸了一口氣,編不下去了,「臣弟出去醒醒酒就好,皇兄不必擔憂。」
「那便去吧。」
端王離席后樂聲再次響了起來,彷彿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
大王捏著托盤心虛的回到了趙先傲身旁,「我可能惹禍了……」
趙先傲笑著飲酒,說話的聲音從嗓子眼裡冒了出來,「你做什麼壯舉了?」
「他說茶涼了……我讓他將就將就……」
難怪。
他這個弟弟向來心高氣傲,面對他的所有折磨都能面不改色的忍下來,可一個太監讓他將就,這就是徹頭徹尾的侮辱。
「你可真厲害,活生生的把人氣吐血。」
大王撅起嘴,他還不樂意,「端王氣性也太大了,嚇著我了都,我還以為酒里有毒呢……」
趙先傲對此笑而不語。
到了時辰,李總管站到趙先傲右側方,聲音洪亮道,「新春佳節,普天同慶,諸位不必多禮,可移步倚梅園賞焰火賞寒梅。」
倚梅園在皇宮最左側,是長安最大的梅園,每到冬季,各種梅花在寒雪中齊齊綻放,好似紅雲一片,與焰火在一起更是極美。
而這種絕佳景緻對年老的官員沒什麼吸引力,只有些年輕的官員陪同趙先傲一起離席。
大王跟在趙先傲旁邊,還在想端王吐血的事,憂心忡忡的樣子讓趙先傲看了不滿,「想什麼呢?」
「端王去哪了?他不會越想越生氣死外面了吧。」
「這種日子,你能不能說兩句好聽的吉祥話?」趙先傲說完笑了出來。
李總管一臉麻木的往旁邊挪了兩步,爭取讓自己聽不到這兩個人說話。
這個小元子和皇上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知道的越少,越好。
說吉祥話大王會呀,他把被自己氣吐血的端王拋在一旁,笑眯眯的對趙先傲說吉祥話,「皇上長命百歲~」
趙先傲並不滿意,板著臉糾正他,「萬歲。」
「行行行,萬歲……」
「你那是什麼語氣,你覺得朕不是萬歲。」
大王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趙先傲忽然好奇起來,他掃了一眼越走越遠的李總管,小聲問,「你能活多少歲啊?」
這個大王並不是很清楚,但他肯定自己一定能比趙先傲活的久,「一萬多點吧。」
「……」
趙先傲不得不說,他沒有吐血,證明他還是有希望活到一萬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