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套間只有一張床。一通手忙腳亂,兩個人都收拾完之後,紫容才意識到這件事。他想到就說了,然後坐在床上沖陸質嘻嘻嘻的笑。


  陸質倒沒想別的。因為就算有兩張床,今晚也不能放紫容一個人睡。


  手背剛給上好葯,按他在水元閣的那副睡相,半夜十有八九會蹭到。


  到時候又來哭哭唧唧地喊「好疼好疼」,陸質只要想想頭都痛。這個小祖宗一哭,他就一點轍都沒有。


  床上紫容胡亂將被子一夾,自動睡到里側,拿好著的那隻手拍拍身邊的位置,招呼陸質:「殿下,睡覺。」


  他面朝陸質側躺著,原本是掛在陸質腰間的玉佩從他中衣里滑出來,沖陸質甜甜的笑,右邊頰上的酒窩深旋,像釀著甜酒,丁點兒沒有方才對著婢女時候生人勿近的架勢。陸質的面色跟著柔和許多,拿手去碰了碰,道:「嗯,睡覺。」


  今夜的月光似乎格外的好,從小窗一角鑽透進來,映襯著春末綠意盎然的樹椏,在地上刻下一片被整齊分割開來的光輝。


  兩個人面對面躺著,都睜著眼。陸質伸手給紫容把被子塞嚴,然後把他擱在身旁的傷手拉到自己腰間,輕輕握住了手腕,問:「手還疼嗎?」


  紫容眼神稍有躲閃,陸質便道:「說實話。」


  說實話么……紫容囁喏著,最後說:「有一點點……」


  「嗯。」陸質頓了半晌,眼眸深深,像有很多情緒,但又很快掩埋起來,復歸於平靜,道:「明天就不疼了。」


  他說:「明天回宮給你做紗燈,晚上一塊兒打小路走。」


  紫容就開心地點頭,月光穿過厚重的帷帳之後,便只剩下一絲微弱的光線,照在他臉上,現出滿溢的天真。他轉轉眼珠想了想,突然把好著的那隻手伸到了陸質面前,兩根手指頭中間捏著一片花瓣,調皮地在陸質臉上掃來掃去,帶著笑說:「紗燈,一個紫玉蘭的紗燈。」


  陸質將花瓣沒收,作亂的手放回原位,呼吸陡然靠近,熱氣氤氳到一塊兒,他沉聲道:「閉眼。」


  紫容被突如其來的貼近迫紅了臉,緊閉著眼把頭點了一點,乖道:「嗯嗯嗯。」


  可惜沒過一會兒,那邊被子里就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亂動,玉蘭香氣一股接一股的飄過來,生怕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揣著一隻兔子,在砰砰砰地跳。


  這樣沒多久,他發覺陸質沒反應,膽子便更大,一挺一挺地往陸質跟前挪。最後兩個人隔著錦被緊緊挨住了,紫容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看陸質,對上陸質看不出情緒的眼神,後知後覺地有些發怯,但仍是把頭靠了過去,枕在陸質手臂上,小聲說:「我、我想殿下抱著我……」


  他頓了頓,補充道:「跟昨天晚上一樣,可以嗎?」


  陸質已經又閉上了眼,面上沒什麼表情,低聲道:「可以。」


  說罷,便伸手攬了紫容的脊背,一下一下的輕拍。


  陸質自己也是個小孩兒過——小花妖看著十六七了,但陸質就是認定這還是個孩子,他知道,不睡覺想搗蛋的時候,旁人不理睬就行,過不了多久,自己就覺得沒意思了。


  果然,紫容心滿意足地被陸質抱住之後,沒給自己掙到多少面子。沒出半柱香時間,他就按著陸質心裡給小孩子定的標準睡穩了。


  帳幔里飄灑的香氣也似乎隨著紫容的沉睡而變得淺淡了些,甜蜜,又安靜。


  顧慮著紫容的手,陸質一晚都是淺眠,時不時就要醒來確認那隻傷手還在他腰上擱著才安心。


  加上開春時節,日頭漸長,似乎沒多一會兒,陸質就在滿室玉蘭香中看到了初陽的光線。


  跟昨天相比,今日皇帝和熙佳貴妃俱在,十幾位皇子公主也湊到一處,才算是一場硬仗。


  昨夜在陸宣書房的酒席散后,陸質留下,陸麟依舊回了他自己府上。一大早,三人分別從兩府出發。


  清晨露水重,上馬車前吸一口氣,只覺肺腑清涼,使人精神一振。


  陸質穿一身深紫色織錦明花宮裝,披風是同色的團錦煙霧鳳尾料。恰當的薄厚和垂墜感,襯著他英俊到濃麗的臉,通身貴氣逼人.然而周身嚴肅冷漠的氣質又逼人退避三尺,是真正的只可遠觀。


  可惜身邊跟著一個沒醒透的紫容,洗漱過後還是有些恍惚,靈力飄散,走著路便掉下兩片小小的花瓣。


  想到這院中並無紫玉蘭,陸質頓了頓,腰間玉佩便跌落在地。他動作先於下人,彎腰撿起,然後扶著紫容上車。坐定后,才慢慢摩挲起了掌心那兩片沾了露水的花瓣。


  陸質坐在主位,紫容便在側邊榻上躺著,滾到陸質身邊,臉正面貼著他的大腿,閉上眼睛又要睡過去。


  被他抱住大腿的人面色沉靜,隻眼底有笑意浮動,視線在紫容面上掃過,便伸手捉過他清早換過葯的手到膝上放著,又撥開他落到嘴邊的幾縷髮絲,給他靠著,不再動作。


  路上小廝進來添過一回碳,見紫容睡著,便更加放輕手腳,小心不弄出一點聲響。


  距離公主府剩一條街的時候,小廝在簾外提醒:「殿下,即刻便到固倫公主府上。」


  陸質應了一聲,馬車剛好行到拐彎處,連帶著顛簸,紫容往前一磕,正撞在陸質硬邦邦的大腿上。這下不用人叫,他自己醒了。


  醒過來的人捂著自己被撞到的額頭,兩眼裡含了些水光,滴溜溜的轉,還是不甚清醒的模樣。


  陸質只看著,並不像先前幾日那樣,動輒就去抱他。


  再緩幾息時間,紫容才慢騰騰地坐起來,往陸質身邊靠靠,問:「是不是快到了?」


  車身顛簸,陸質卻坐得穩,巋然不動,聞言點頭道:「說話就到。」


  紫容揉揉眼睛,捂著嘴打個秀氣的哈欠,再舉起手臂伸個懶腰,才算徹底醒了,臉上紅紅的,右面頰上一個酒窩,睫毛扇動,一派天真。


  陸質目光前視,沒有多餘的話語和動作,紫容總感覺哪裡不對,湊過去扯扯他袖子:「殿下。」


  「嗯?」陸質微微偏過臉,道:「怎麼?還困么?」


  紫容搖搖頭:「我還以為你又不理我了。」


  陸質忡然,很快又淺淺一笑,道:「想事情出神了。」他伸手將紫容攬到身邊,替他整好睡皺了的領口,心道小廝衣服也不錯,不像他身上的,動輒便要壓出褶子,嘴裡道:「今日人更多……事情也多,還亂。多的話不許說,多的動作不許做,記住沒有?」


  紫容挺直脊背讓他整理,聞言道:「全部記住了。」


  他回答的認真,陸質挑了挑眉,掌心朝上,擺出那兩片花瓣來:「也不許露出馬腳。」


  紫容的臉瞬間漲紅,連耳尖的顏色都似能滴出血來,呆愣片刻,便伸手要去將花瓣奪來。


  陸質卻握拳一躲,道:「撿到便是本宮的,你搶什麼。」


  紫容面上臊的厲害,嘴裡還不服氣,垂頭低聲咕噥著些什麼。


  陸質道:「念什麼呢?」


  紫容聲兒大了些,只不過底氣不足,道:「不是馬腳,是花腳……。」


  「好。」陸質捏著花瓣看了看,裝進隨身帶的香囊里:「是花腳。」


  他們這頭出宮后樂得輕鬆,陸聲那邊卻一晚上提心弔膽,連眼都沒合。


  他同陸質一樣,還沒在宮外建府,只一個親哥老二是太子,位居東宮,宮外再無親厚的人。所以即便是外頭有私置的院子,也沒有旁的借口出去,昨晚便只能宿在駙馬府。


  可從內務府帶出來那批東西時時硌著陸聲的心窩子,又癢又怕。


  癢的是這回若能順利脫手,接下來半年走動的銀子便不用再愁。怕的是,在固倫面前丟了臉不說,這次他帶出來的全是上用、連親王府里都怕逾制的東西,一旦敗露,從此覬覦那座位的眼睛,便不可能再有他陸聲的一雙。


  是以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一直睜眼到三更,隨身帶的小廝在窗外叫他:「殿下,到時辰了。」


  陸聲抹一把額上的冷汗,叫了熱湯進來,沐浴一番,換掉黏在身上的衣物,才覺鎮定了些。


  說是駙馬府宴客,但出宮的眾人似乎都在宮外諸多近親,所以昨夜宿在這裡的並不多,他院中便更顯靜謐。


  剛命人去喚了心腹小廝來,陸聲在剛泛魚肚白的天空下靜站,想起昨夜的自己如同偷生螻蟻般蜷縮於床榻之上,而生母早逝、且為皇帝所不喜的陸質尚有兩個親厚的兄弟,嘴角便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多時,小廝來了,兩人在婢女擺飯的間隙入暖閣說話。


  門被關上,小廝立刻跪下,垂首道:「殿下,裝貨馬車昨夜停在攢花衚衕的小院中,前後無人注意到,一夜平安。」


  陸聲手握一串油光發亮的核桃手串,垂眸聽了,道:「那邊怎麼說?」


  小廝道:「宵禁后得信,照定好的,午時在桐花樓取銀票,馬車留在攢花衚衕便可,他們自有人去拿東西。」


  「好。」陸聲點點頭:「好。」


  「你回去罷,午時之前,院里的人一個不許出來。」陸聲起身,在地上踱步,走來轉去,是凌亂的步伐,想著還能有什麼沒想到的差漏。


  沒有。計劃了那麼久,合該是沒有的。


  但小廝跪安後退了出去,婢女來叫早飯,陸聲也沒聽到一樣,獃獃的對窗枯坐。


  陸質和陸宣到時,陸聲和陸麟已在席上坐定。他們先向陸麟告罪,緊接著沖站起來迎人的陸聲點了點頭,四人就坐。


  陸麟不動聲色,手中握著一個空酒杯輕微晃動,不說話。陸宣面上笑嘻嘻的,拿了根筷子蘸上酒水,在陸質面前的桌上寫下兩個字:人呢?

  陸質瞥一眼便不做理會,陸宣卻心急。今日不比昨日,席間伺候的都是公主府的人,他們的下人連二院都進不了,陸質把那小傢伙藏哪去了?

  若說紫容就在耳房跟其他小廝一眾烤火,陸宣是不信的。


  可陸質不肯理他,陸宣又怕再纏他引來陸麟注意,便不敢再多問,只一個勁兒的給陸質使眼色。


  陸質不看,反而閑閑的把視線移出去,落在院中一顆芬芳的樹上,眉梢才悄悄染上一絲笑意。


  陸宣府上沒有紫玉蘭,公主府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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