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節 兼并

  「寡人不知。」李旭回應道。


  其實作為一名穿越者,李旭很清楚土地兼并似乎是任何一個封建王朝所要面臨的通病。有產農民失去土地淪為佃戶,同時國家失去稅收無力維持統治,最終弄得一地雞毛。


  虞朝一開始的體制,其實可以稍微抑制兼并。原來的租庸調製度,在默認了豪強莊園經濟獨立享有免稅地位的前提下,將所有的土地默認為國有,通過政府分配,保證了每一戶人家都保有一部分土地。


  但是伴隨著後來朝廷的開支增加,嚴酷的賦稅壓力之下,大量的農戶選擇棄地逃亡。土地是國家的,賦稅太過沉重之下,逃亡到國家無法管控的豪強庇護下也不失為一種存身的辦法。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朝廷改為實行兩稅法,將土地無償的送給百姓,然後以此為束縛。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自然不會再輕易放棄土地逃亡為奴。


  兩稅法的本質是擴大稅收,解決朝廷面臨的財政問題,但是伴隨著兩稅法的推行,又產生了新的問題。


  一年稅收兩次,一次以糧食為主,一次以絹帛、銅幣為主,這本質上沒有改變農戶身上的負擔。因為朝廷的財政需要依舊會層層轉嫁到農戶身上,原本存在的農戶逃亡現象依舊不會有所好轉。


  而新增的貨幣性收入則會逼迫農民在市場上通過出賣自己的產品以獲得貨幣完稅,這使得農民無形之中又受到了一層剝削。


  農民逃亡導致稅基減少,為了保證財政收入,朝廷會加重盤剝力度,而更重的賦稅壓力會進一步導致農民逃亡。逃亡的土地和農民被豪強大戶所控制,朝廷的課稅基礎就變得更加萎靡。


  這樣的輪迴之下,最終的結果就是朝廷的財政崩潰,財政崩潰最終導致政權崩潰。


  「江南現在是貧戶無立錐之地,豪強有良田千頃。」柳子岳道:「長此以往,陳勝吳廣之輩就要藏身行伍,張角孫恩之流便會行走人間。」


  「草民可以前往北都,力勸魚輔國以國家為重。但是天下的流民,荒廢的土地,不是用武力或者口舌就能改變的。」


  柳子岳的話沒有錯,練武功不能辟穀,修行什麼真氣也不能讓地裡面多長糧食。餓極了的老百姓是不會管你是皇帝老子還是天下第一劍,當憤怒的百姓越來越多,豪強和幫會就能藉機起事情,大虞王朝自然也就會走到終點。


  「先生以為,眼下應當如何應對?」李旭問道。


  「要解決根本,那就是一籌莫展。」柳子岳平攤開雙手。「朝廷要做到開源節流,可是無源可開,一樣用度都不能停。還要勸地主們減租減息,可他們終究不會聽。現在所能做的便是零敲碎打,將兼并的速度控制一下。」


  李旭點了點頭,自己對兼并問題也有一定的思考。如果仔細分析,土地兼并其實不是一個問題,而是多個問題。


  首先是財政問題。朝廷目前不能做到收支平衡,一方面是因為財政收入的減少,另一方面是因為外敵和藩鎮導致的軍事開支越來越多。


  朝廷的收入包括很多部分,包括了糧食、絹布以及各地土產這類實物,還有相當一部分的貨幣收入。自從韓崗確立的鹽鐵轉運制度以來,朝廷的收入就從原來單一的依靠農業稅變成了通過涉及經營領域主動獲取財富的模式。


  現在虞朝一年的歲入大概在六百萬貫左右,其中一半來自鹽鐵轉運的收入。可以說僅僅因為韓崗一個人和他的設立的這套系統,虞朝的農民負擔便減輕了一半。


  但是這遠遠不夠。因為土地兼并同時還產生了一個就業問題,失去了土地的農民是要生存的,他為了生存就只能淪為佃農。要接受地主嚴酷的盤剝,因為這是一個單方面強勢的市場。地主可以隨意選擇佃農,因為到處都是失地農民,而失地農民在地主面前處於完全的弱勢地位,只能任其魚肉。


  地主和皇帝沒有什麼區別,賦稅能夠讓農戶逃亡,地主的地租一樣也可以。皇帝可以通過輕徭薄賦進行有意識的調節,只管著自己門口一畝三分地的地主可不在乎這些。天塌了有皇帝老兒頂著,鬧出來賊人自然有官兵去打,若是那些山大王太厲害了,那就捧他來當皇帝。


  而逃亡的農民自然就產生了第三個問題,那就是人口的流動問題。


  朝廷為了減少統治成本,一般是不希望人口流動的,因為所有的管理都基於將人束縛在土地這個模式上。通過將人束縛在土地上,朝廷可以獲得賦稅和徭役,而一旦人口開始流動,進而產生的一系列問題不是笨拙的官府所能解決的。


  絕大多數的逃亡農民最終就會成為盜賊,而紛生的盜賊又會加重朝廷的統治成本,導致更嚴重的財政危機。


  對於這個模式,傳統的儒生如柳子岳,他們是一籌莫展的。


  然而有一類人卻對這種問題有辦法,只是他們在歷史上並不常見,漢之桑弘羊,唐之劉晏。


  李旭命令元稹在江南收購絲綢,然後命令牛僧孺在京中購建倉庫就是準備效法桑弘羊和劉晏這樣的先賢。


  李耳治大國若烹小鮮那一套其實是錯誤的,朝廷必須有所作為才行。


  「輕徭薄賦才是養農之本。」李旭向柳子岳指出:「如果朝廷只能依靠農稅,自然就只能導致兼并愈演愈烈。」


  「文元恆說陛下推崇桑弘羊,可是他那一套是與民爭利,君子不取。」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李旭搖了搖頭,說出了柳子岳不能接受的話語:「按照孟夫子這一套,註定是國破家亡。」


  「陛下此言的確在理。」柳子岳不以為忤。「孔孟二聖,生於千年之前,以他們當時的道理解決我們千年之後的問題,的確是緣木求魚,不過陛下,民有產而自給自足,這不是很好嘛?」


  「效率太差了。」李旭說道。自己並不認為土地不兼并就能解決農業問題,因為小農經濟的生產效率太差了。就好比孟子所說的百畝之田,其實一個人加上一頭牛再加上配套農具就能完成,如果是以家庭為生產單位的小農來耕耘,那就是利用人力和簡單農具進行耕作,因為依靠人力就能完成的工作,沒有必要再添置牛和其他農具了。


  「現在韓崗他們織場里的織工,因為織機好,一天能織造的絲帛比家裡的要多兩倍。靠近京中的幾個縣裡,我聽牛僧孺說,有地主將麥田種植為桑樹,因為一畝桑所能產出的財富遠遠超過農田,想來江浙也是如此。」


  「的確。」柳子岳點了點頭:「人心逐利,桑多糧少,一旦有事,那便是一場大亂。」


  「所以一定要與民爭利,不能讓他們放任自流。」李旭說道:「小民鼠目寸光,如果沒有朝廷,僅以京城周圍幾個縣為例,若是由著他們自己的性子,一定會導致糧價騰貴,貴也就罷了,一旦鬧了飢荒,朝廷還要賑濟,而賑濟的糧食都是由江淮荊楚千里迢迢運過來的。」


  「那陛下準備怎麼做呢?」


  「工商食官。」李旭說道。


  而柳子岳立刻搖了搖頭。


  工商食官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物,自春秋起至兩漢,工匠和商人都是國家管理的一部分,工匠們由政府統一支配,安排在手工工場里幹活,而商人則負責進行售賣,他們的俸祿都是由國家開支。


  這種制度在今天被稱作國營企業。雖然這個制度有著效率低下、貪污腐化等問題,不過在現在這個時候卻是一劑良藥。


  「一定會有人借著朝廷之威中飽私囊,而百姓必然苦不堪言。」


  「家裡的管家都有偷東西的,這都是免不了的,總不能因為貪污就看著他們自己餓死自己。」李旭向柳子岳解釋道:「我前一段時間從胡商手裡沒收了一大批絲綢,元稹從江南又收了一批絲綢。現在回鶻作亂,商路不通,絲綢價格一直在走低。」


  「現在陛下斬了程奇力,北邊的動向更加不清晰,草原上商路不通,絲綢的價格估計會一直走低。」柳子岳皺著眉頭,他似乎弄清楚了皇帝的思路。


  「絲價低迷,等牛僧孺清查完土地,我就讓他去收稅,我會挑幾個縣收桑稅,每棵桑樹我都要收稅。」李旭現在的樣子讓柳子岳更加相信眼前的皇帝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桀紂。


  這個牛僧孺會死的。柳子岳心下嘆氣,又是清查土地,又是收桑稅,得罪了那麼多人這位姓牛的官員一定會死的很慘。


  「等他們砍了樹,重新改為麥田,白玉京周圍的麥田就會多一些了。」


  「那別的縣呢?」


  「隨便他們,我只會選土地肥沃的縣。」李旭說道:「這個就叫做保證耕地面積,確保糧食產量。若是沒有工商食官,我是做不到這個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