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節 永嘉

  柳子岳,本河東柳氏,永嘉之末其祖南遷至襄樊,少年早慧,能為詩文。后入嶽麓書院修習,為山長。


  李旭看完李紳交過來的資料,揉了揉眉頭,從提點刑獄使司送過來的履歷來看,柳子岳這個人十分簡單。


  如果只看履歷,這位南天儒宗近乎於一個純粹的讀書人,他與江湖沒什麼交集,而且因為精通《孟子》又在潭州長沙那樣的荒僻之地維持書院,因為武功極高,精通君子六藝之中的射藝,因此被天下讀書人視為儒宗。


  李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自己見過如韓崗、裴度這樣機心百變的官員,也見過如魚輔國和程奇力這樣的權閹,甚至於少林寺那四位不知所謂的神僧,以及岳顧寒這樣痴心向道又文化水準不足的江湖人。


  這個柳子岳站出來說有本領解決魚輔國,然而當年又拒絕神皇帝的招攬。這種完全矛盾的表現之後,這位南天儒宗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

  一襲玄色深衣,髮髻上插著一根木簪。鬍鬚分成五縷垂到胸口上,皮膚圓潤而有光華。相貌雖然普通,不過一雙眸子卻蘊含著精光。


  很像文元恆,這是李旭對柳子岳的第一個印象,這位南天儒宗的氣質和自己那位謫守潮州的老師說不出來的相像。


  這不是一個江湖人,這是一個學究。


  「柳先生。」李旭坐在清涼殿中看著這位被稱作七宗第一的南天儒宗。


  「陛下。」李旭審視著柳子岳,而柳子岳也在審視著皇帝。


  只論皇帝相貌的確是人中龍鳳,風姿神采雅似當年的神皇帝,眉目間的英氣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少年天子,先除文黨,后破權閹,武功不知不覺間已經步入了江湖第一流的境地。這樣一個少年,不出意外至少將柄國四五十年,這個天下會在他的手上變成什麼樣子?

  柳子岳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過有一點南天儒宗心中明白,正是因為這位皇帝行事操切,北國很快便是一片屍山血海。


  「先皇在時總是念叨先生大才,可以扶危濟困,定亂安邦。現在四海鼎沸,山河破碎。」


  「柳先生不遠萬里自江南而來,有何教我?」李旭伸出手請柳子岳坐下,揮了揮手命周圍的內侍將茶水點心端上來。


  「指教不敢當。」柳子岳看著李旭:「眼下這個局面,陛下有什麼打算?」


  柳子岳也不含糊,直接開門見山的向皇帝詢問面對現在北面繁複的局面。


  關於如何處理北面的魚輔國,李旭是有腹稿的,但是自己並不想對柳子岳袒露出來,這樣的軍國大事沒有道理平白無故的告訴這麼一個還是白身的人。


  「我曾經修書問過文元恆,他說陛下熟讀史書,尤愛漢武故事和鹽鐵論。陛下可記得西晉永嘉之亂?」


  李旭點了點頭,永嘉之亂是指八王之亂后,匈奴人劉淵派人攻入洛陽,將晉懷帝掠至平陽,從此西晉皇室避入長安,終於走向了末路。


  「永嘉之亂后,天下動蕩兩百七十年,戰亂紛擾不堪,到了前朝才算定於一統。」柳子岳說道:「陛下熟讀史書,應知之所以有永嘉之禍,禍因皆在晉武帝身上。」


  的確,晉武帝為了防止魏晉嬗代的故事在自己家族身上上演,將司馬氏的那些王們紛紛任命為十分重要的軍政職務,什麼鎮東將軍,征南將軍之類的,每個王基本上都掌握了地方政權和軍權。


  晉武帝所立的兒子晉惠帝又是個何不食肉糜的痴獃,皇后賈南風引外藩強王發動政變奪取政權,短短几年間由各個藩王支配的地方軍政集團都陷入了這場政治爭奪之中,整個統治集團的力量都被消耗一空。


  到了後來,這些藩王們不得不依靠胡人的力量,整個中原淪落腥膻之下。


  這都是教訓,毫無節制的嚴重內耗所導致的空虛必然會引起外敵的入侵,經過了漢末三國的消耗與八王之亂的洗禮,一切的秩序崩塌了,接下來是三百多年的分裂和戰亂。


  柳子岳的家族就是在永嘉之亂后從河東南渡到襄樊的,對於這個歷史事實有著他自己的切膚之痛。李旭明白,柳子岳現在提起永嘉之亂就是要讓自己吸取西晉的教訓,不要因為嚴重的內鬥使得回鶻人找到可乘之機。


  當年永嘉之亂攻破洛陽的劉淵正是在太原起兵的。


  「陛下,神州沉陸之禍,三百年亂世之痛,現在並不是快意恩仇之時。」柳子岳看著皇帝,他之所以來到宮中,就是希望皇帝吸取教訓,不要因為內戰而給回鶻人機會。


  「朕本來的想法,是親率一支精銳兵馬,過風陵渡,直取太原。」李旭將自己心中不成形的計劃告訴柳子岳:「昔日曹操劫烏巢,下荊州,兵馬都不多。若是能夠制服魚輔國,則在北都組織防禦,待到明年開春,再和回鶻交鋒。」


  李旭知道這個計劃漏洞很多,白玉京內全是各懷鬼胎的大臣,自己一旦離開,這些人很有可能會和魚輔國來個裡應外合。但是魚輔國如果和回鶻媾和,引回鶻人南下的話,除了這個辦法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柳子岳沉吟片刻,皇帝的這個計劃是對皇帝自己最有利的選擇,卻也是對天下來說最差的選擇。而柳子岳之所以自江南來到白玉京,就是為了阻止這一切上演。


  「陛下準備帶哪裡的兵馬去和魚輔國爭雄?」


  「不知。」


  「沙場交鋒,行軍布陣,陛下又有幾成勝算?」


  「我沒有打過仗。」


  「大軍孤懸於外,朝中如何布置,由誰執掌朝綱,陛下可有人選?」


  「沒有幾個信得過的。」


  還有自知之明,柳子岳看著年輕的皇帝,當年的神皇帝也是這樣操切行事,沒有成熟的策略,只看到了水面上的光景,不知道水下隱藏著什麼樣的猛獸,最終只能草草收場。


  「陛下若是輸了,這大虞的國祚也就算完了。」柳子岳如是說道。


  「都是孤行事孟浪。」李旭長嘆一聲,自己還是私心太重。一想到魚輔國挾破回鶻之威回朝後的局面,一定是自己被這個老太監牢牢壓制,為了能夠鹹魚翻身,倉促的選擇了收復維州以爭聲勢。


  結果引起了和魚輔國集團的嚴重對立,最終搞到了現在這麼一個局面。


  「我會去太原見魚輔國。」柳子岳垂下頭。「我讓他不要南下,專心防禦回鶻人,不過陛下也要按照之前的供應情況為他補充軍需補給。」


  「魚輔國不會答應的。」李旭看著柳子岳,這個南天儒宗是不是有些太幼稚了。魚輔國留在太原就是必死的局面,他的部隊需要朝廷供給才能維持,而一旦自己獲得時間在白玉京立穩腳跟,魚輔國就是等死的局面。


  魚輔國唯一翻身的契機就是趁著現在自己立足未穩,還擊白玉京,將政權奪回來。


  「他會答應的。」柳子岳回道:「我會逼他答應。」


  李旭默然不語,很好,這個辦法這很江湖。在自己看來,魚輔國這樣的一世梟雄,怎麼會服從於一個江湖俠客的暴力威脅,這位南天儒宗還是太想當然了。


  「先生若是能勸服他,那自然是最好的。」李旭如是說道。


  「他若是執意以一己之私為禍天下,陛下應該準備好代替他經營北方的人選。」柳子岳的言下之意很明確,如果魚輔國不同意雙方妥協,那麼他就會將魚輔國斬殺。


  什麼時候江湖高手們都這麼厲害了,岳顧寒斬殺摩尼教宗,柳子岳又要幹掉魚輔國,你們這麼有本事,早幹什麼去了?

  「裴相本來就是河東節度使,我到時候會讓裴相再任河東節度使總領各鎮兵馬,神策軍的軍官們我也保證他們不會被清算。」李旭說道。


  神策軍是朝廷武力的核心,也是維持整個戰線的重要力量,絕不能因為魚輔國的死就變成一支亂軍。


  「柳先生為社稷憂勞,朕感激肺腑,想按照先帝的遺願,加封您為衡陽郡王,請您出任侍中……」


  「陛下,我當年拒絕了神皇帝,如今也一樣會拒絕你。」柳子岳嘆息道,皇帝們似乎總以為所有人都跟他們一樣喜歡權勢和地位,可是那些東西又有什麼用?


  「那柳先生有什麼要求呢?只要朕能做到,一定會做到的。」


  「我只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陛下不必掛懷。」


  聽到了皇帝的詢問,柳子岳哈哈笑道。


  「無妨,我也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李旭也笑了笑。「我真想聽聽先生的不合時宜都是些什麼。」


  「一代有一代之興替,陛下知道現在民間兼并到了什麼地步了嗎?」柳子岳提出的問題李旭是知道的,歷朝歷代大多都亡於兼并這是自己前世就知道的道理,也知道執行兩稅法之後民間兼并的情況愈演愈烈。


  柳子岳把這個問題單獨提出來,的確是有些不合時宜。


  現在的虞朝根本沒有本事去管土地兼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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