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節 甘露
皇帝告病宰執們宣告輟朝的消息並沒有讓百官們滿意,中書省里堆了高高的一層奏章,都是沖著李吉甫和李德裕父子來的,其中不乏有人勸皇帝「幡然醒悟,懸奸佞亂臣之首以慰宗廟。痛改前非,逐飛廉惡來之臣以寧社稷。」
指著李吉甫父子說他們是當年紂王的寵臣飛廉和惡來兩父子,就差指著皇帝的鼻子罵桀紂了。
中書省的衙署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大小的官員和內侍都已經自己出去了,只有韓崗、程奇力與裴度坐在韓崗平常辦公的衙署里飲茶。
「韓相怎麼看?」程奇力一下朝就跟著韓崗到了中書省,一本一本的將奏章翻過去。
「朝臣的家財眷屬都在關中,收復維州對川中百姓有什麼好處他們不是不知道,只是川中安寧換得自家不安,這些人不肯罷了。」韓崗端著茶碗一口一口喝茶。「吐蕃人只要過來,關中本來就無險可守,他們自家的田土家宅還有那些鄉親都要吃苦啊。」
「這就是咱們為啥不讓皇上去收復維州,挑撥吐蕃。」程奇力轉過頭看著韓崗:「朝廷雖然是天下人的朝廷,可他先是白玉京的朝廷,關中的朝廷。」
裴度瞥了瞥韓崗和程奇力也不多說話只是默默喝茶。
「有沒有維州在手,川蜀都在咱們手裡。」韓崗閉上眼睛似在假寐:「但是關中動搖那就要傷元氣,更何況請岳顧寒去殺贊普。唉,怎麼能讓岳顧寒這種人摻和進來呢?」
程奇力對請人刺殺贊普並不感冒,今天能刺殺贊普,明天就能刺殺可汗,後天就能刺殺皇帝。真是用順了手,刺殺個奸相權閹,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
江湖就該是江湖,朝廷就該是朝廷。
「就這麼一點家底,」韓崗揉了揉眉頭:「今年的秋稅就算是收上來,怕是也不夠用,少不得又要向富戶大商們借些。」
「關中不是大熟嗎?」程奇力好奇的問道,今年收成不錯,怎麼還不夠用。
「算上兩稅的糧食絹帛,朝廷一年的歲入大概在六百萬貫。」裴度說道:「這些錢有一半都是鹽鐵轉運上面的錢,多半都是要用在漕運上的。除了漕運還有京中百官的俸祿,朝廷的各中開銷都盯著這點錢,怎麼會夠用?」
「常例是六百萬,就不能加征一些?」程奇力接著說道。
「要麼一次性定高些,要麼就不要加。」韓崗回絕道:「小民都是鼠目寸光,你今天一畝加一升,明天加三升,他總覺得是從口裡奪食,若是辛苦一年所出都要被朝廷征走,那便不願意種地,只求個餓不死。最後還是征不上來多少。」
「程公公久在大內不知道,我和韓相都是州縣官起來的。假如政事堂里議定加征一升,到了各節度使、觀察使那裡多半就要變成加征兩升,到了州縣多半就是要變五升,到了田間不知道要變多少。」裴度接著說道:「所以加征這個口子絕對不能輕易開。」
「咱們大虞的官就這麼混賬?」程奇力嘿嘿怪笑,裴度話里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可是想到有那麼些錢糧就在地頭上躺著不能撿就難受得慌。
「京裡面的官員有月俸,地方官是沒有俸祿的,就只有官田和宮中的收入。」裴度接著說道:「地方上的雜稅更多,自從明皇帝以來,百姓逃亡異地,投充大戶便是常態。長此以往,必將釀成大禍啊。」
「外面的州郡官,多半都和那個牛僧孺一樣,寒門小戶沒見過錢,沒當過官,一旦得志就想方設法為子孫後代攢家業。」裴度出身山東高門,對那些出身小地主的十分看不上眼。「先漢時期就有典章,要做官就要有一定的財產才行。」
「裴相偏頗了,不過那個牛僧孺行事的確有些偏頗,當初看準了文黨的風頭,替文党參劾文相,就是這樣的姦邪小人太多,皇上才會被蒙蔽。」程奇力如是說道。
「程公公,皇上的身體到底怎麼樣?」韓崗接過話題問道。
皇帝是生病了,但是宮裡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也就只有程奇力能夠說得清楚。宮中雖然說是四面透氣八處漏風,但是一旦大璫們想緊起來,一樣也能做到水潑不入。
「太醫署的醫官看過了,說是受了風涼,邪風入體所以脈象不穩,不過以陛下的根基,什麼邪風也都沒什麼妨礙。」程奇力喝了一口茶接著說道:「所以大概也就是心病。」
有些話本來就不必說透,比如說大家對岳顧寒參與到政務中的恐懼,比如大家都知道皇帝的心病其實也就是自家這幾個人擺了他一道。這樣的話大家只要心知肚明就好,實在是沒有必要說出口來。
「裴相?」韓崗開口問道。
「老令公。」裴度的回應表達了他的態度。二人雖然都身居宰執之位,但韓崗是中書省的長官中書令,裴度是尚書左僕射,理論上是尚書省的副職。這一句令公而非韓相,隱隱便表達了為韓崗馬首是瞻的意思。
「裴相你是聖上請回來的,也是神皇帝的舊人,和我這樣的聖后爪牙內的不一樣,有機會去勸勸聖上。」韓崗說道:「朝廷就只有這麼家當,補了東牆就補不了西牆,聖上也該體恤一下臣子們。」
「畢竟,」韓崗沉吟了一下:「這也是魚公公的意思,回鶻為重,吐蕃為輕。」
「這是魚公公從太原發過來的,裴相看看吧。」程奇力從袖口裡摸出一封書信遞到裴度手中。
裴度接過了信,嘴上笑著將信拆開,草草的瀏覽了一遍,便將信紙又疊起來,一條條的撕成了碎片。
「大將軍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皇上那裡總要有個交代。」裴度看著程奇力和韓崗問道:「維州的事情,到底是誰散出去的?李紳和牛僧孺那邊,查得可緊。」
「老夫不知到底是怎麼散出去的,」韓崗的眼神依舊是那個老邁渾濁的樣子:「不過到底是誰做的也不重要了,咱們要一體協力把這個坎邁過去。」
「我去勸勸陛下,他是少年心性,心裏面過不去,現在磨一磨對日後也有好處」裴度嘆了口氣:「皇上那邊……」
正說話間,一個內侍也不通傳匆匆闖進了衙署。
「怎麼這麼沒規矩?」程奇力呵斥道:「就這麼硬闖?」
那內侍趕緊跪在地上回道:「老……老祖宗,清涼殿那邊有事,黃公公叫我趕緊過來跟您稟告……」
「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也來通傳,」程奇力皺著眉頭道:「黃士良越活越回去了,我看他這輩子都要給陳朝恩那兔爺給壓死,說!」
「皇上,皇上傳蜀王和光王入宮,金吾衛大將軍李從賢也一起進去了,怕是要出大事。」
聽到這裡,程奇力眉頭一皺,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裴相儘快面聖吧。」韓崗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就在中書省內等著你回話。」
「好,韓相和程公公且等我一下,我這就入宮。」裴度也趕緊從座椅上站起來,事態如此緊急,已經不由得不讓他趕緊站起來。
蜀王是神皇帝的子嗣,光王是神皇帝唯一在世的親戚,是天下最有資格繼承皇帝之位的人,皇帝忽然傳他們入宮,必然是有大事。
一旦事態發展超出他們的預料,什麼維州、回鶻都是小事。
都說當今陛下性格沉穩陰鷙,難道性格忽然暴烈,為了這麼點小事就要來一次甘露之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