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新枝(2)

  清涼殿中,李旭腦子裡一團亂麻,剛剛入宮的李德裕、李紳以及元稹哥三個近乎指桑罵槐表示皇帝的行為不僅是對皇帝自己不負責,甚至是對整個帝國以及信任他的臣子們不負責。


  對於這些批評,李旭表示的確是自己錯了。


  「不過陛下不必憂慮,我們入宮之時,見到數支人馬在城中剿匪,都是兵部從各地調撥來的外藩精銳,想來是韓相未雨綢繆。」


  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被韓崗排擠,至今還逡巡在劍南西道節度使任上,李德裕自然不會給韓崗留什麼情面,話里暗地裡給韓崗埋了一個釘子。。


  「嗯,這件事大家心裡清楚就好,韓相這件事上隱隱得罪樞密院那邊,神策軍和天威軍估計也會有不滿,不過我們還是要感念韓相這點未雨綢繆的手段。」


  對於韓崗的這些布置,李旭是欣賞的,巧設手段將外藩兵馬調入京中,最要命的是將時間卡得這麼准,都是韓崗的功勞。不獨李旭和朝廷上下,便是白玉京中的百姓都要感謝韓崗的擔當。


  以一人之力,負重前行,改天地,換日月,這是一種擔當。治大國若烹小鮮,小火慢燉,微加調料,最後達到一樣的目的,這也是擔當。


  韓崗不會頂著樞密院將外藩兵馬調京中,但是他能運用手腕將兵馬調進來,這便要感激他。


  「韓相一道令旨,外藩兵馬便雲集京中,陛下,這其中值得思量。」李紳繼續發難。他曾祖父時就與趙州李氏序過家譜,認了同宗。現在李紳和李德裕自然是背靠背的好兄弟。


  李旭聞言不語。


  李紳的話既有道理,有沒有道理。李紳巧妙的指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韓崗有能力外調藩鎮的兵馬入京,某種程度上他對朝廷,對皇帝構成了威脅。


  換句話說,韓崗有造反的能力,而且如果他真的這麼乾的話,很有可能成功。


  這裡就偽造了一個概念,韓崗有實力造反,無論他是否具備謀反的意圖,都要抓緊時間幹掉他。


  李旭知道,歷史上很多他的同行都陷入過類似的處境。他們的舉動無非兩種,一種是下辣手幹掉,另一種是選擇坐視。


  宋太祖、明太祖都面對過這樣的處境。宋太祖當時打算遷都洛陽,被晉王趙匡義為首的勢力阻撓。


  面對宋太祖認為汴梁周圍無險可守,北方遼國力量很強,如果繼續定都開封,必然會造成嚴重的冗兵問題,做出了應該遷都洛陽的戰略考量。


  群臣均表示反對,晉王進諫,宋太祖特彆強調了解決冗兵問題的重要性。趙匡義對宋太祖的戰略考量表示「在德不在險。」


  於是宋太祖只好同意,待趙匡義走後,宋太祖長嘆一聲:「晉王之言固善,然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事實上也正如宋太祖所料,面對遼國的威脅,宋朝在河北和開封維持了一支重兵,這支部隊一直都在消耗著農業社會的剩餘產出,使得宋朝的鄉村異常寥落貧困。


  而事實也證明宋太宗的話僅僅是符合「政治正確」的漂亮話,在他北伐幽州失敗之後,他的子孫為了維護黃河天險,不惜三易回河,對整個黃河下游流域造成了巨大的破壞。


  最終高瞻遠矚,仁義大度的宋太祖死了,留下了「燭光斧影」的謎題,皇位也由晉王趙匡義所繼承。


  相比仁義大度的宋太祖,明太祖洪武皇帝則更加酷烈一些,這位出身最低的皇帝對於權力十分敏感。任何能夠威脅到皇權的力量,他都不會姑息。


  當胡惟庸和藍玉的力量開始威脅皇權之後,特別是胡惟庸排擠劉基,藍玉多行不法開始顯露之後。雄猜之主朱元璋便開始著手清洗,終於將這兩個權力集團加以清除,胡藍之獄牽涉甚廣,朱元璋毫不在乎株連帶來的名聲損失。


  事實證明朱元璋的做法的確是讓皇權平穩過渡到了他的皇長孫朱允炆手裡。可惜碰見了朱棣奉天靖難。


  不過好在肉爛在鍋里,朱元璋如果看到朱允炆與朱棣為君的表現,那奉天靖難的結果想來足以讓朱元璋老懷大慰。


  更糟糕的例子是魏明帝曹睿,他面對日漸崛起的司馬家族採用了最糟糕的方式,讓自己的孩子抱著司馬懿痛哭流涕,將司馬懿列為託孤之臣。


  司馬懿終究不是諸葛亮,最終高平陵之變,司馬師與司馬昭帶家中死士數千一擊制勝,魏晉嬗代遂成定局。


  皇權便是這樣一種獨特的存在,任何一個人的權力太過強大,足以威脅到皇權的時候,皇權一定會加以攻擊。


  今天,韓家已經展現出了足以挑戰皇帝的力量。


  權臣與宦官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如果操縱得當,權臣的權力是可以家族性傳遞的,譬如桓溫到桓沖再到桓玄。而太監的權力不行,因為太監的權力是制度性賦予的,並且因為生理的原因,天生不會有什麼合適的繼承人。


  所以李旭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條路是趙匡胤,一條是朱元璋的。


  不過這個選擇,李旭現在不想做,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做。


  「今夜事了,當務之急還是整頓京兆府。」李旭搖頭道:「再像今日這般是絕不能行的。」


  雖然有很多言官指斥現在朝廷冗官現象十分嚴重,已經給財政帶來很大的壓力,應該酌情加以裁撤。


  然而李旭覺得問題不是官員太多,而是官員太少,或者說是太多的官員處在不正常的位置上。


  僅以京兆府為例,京兆府下的左街僧錄便是統管天下僧侶的度牒,也就是僧侶的「身份證」。僧侶作為可以免稅的特權階層,甄別僧侶這樣重要的職務竟然由幾個僧侶來負責。不得不說是這個管理機構的失敗。


  而京兆府的日常管理依賴左右街使負責,白玉京中一條寬約一百五十五步的朱雀大道,以其分為左右街,分別有左右街使負責。


  誇張的是,從緝盜到巡街甚至是植樹都由這左右街使負責,對於白玉京這樣的大城市來說,這種管理實在是有些太過放縱了。


  李旭並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了,他準備借著摩尼教的事情發難,徹底改變這種情況。


  皇帝心中的大格局需要更多的官僚來執行,摩尼教和文黨無疑給了李旭這樣一個機會。


  正說話間,牛僧孺也帶著蜀王返回。


  李旭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蜀王了,這位神皇帝留下唯二的子嗣,實在是可以用低調來形容。一直居於十王宅附近的蜀王府中,即使是正旦的大朝會也告病不出。


  這樣的聰明人,李旭是欣賞的。


  今日一見,果然是個眉目清秀的小少年。


  「臣弟拜見陛下。」蜀王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禮。「今夜京中大亂,陛下感念臣弟的安危,臣弟實在是感激涕零……」


  說著,這小人竟然從眼眶裡擠出幾滴眼淚來。


  唉,真是個好演員,就是太匠氣了。李旭心裡惋惜,這蜀王畢竟是年紀還小,現在這個局面,以他的年齡,第一情緒應該是畏懼。


  對摩尼教狂徒的恐懼以及對皇帝的恐懼。


  李旭瞥過身邊的眾人,他清晰地從李德裕與牛僧孺的眼中看到了對蜀王的警惕,而李紳和元稹更是帶著一絲看到獵物的狂熱望向蜀王。


  「吾弟這些年受苦了。」李旭堅定地將蜀王扶起。「我們兄弟再也不會任人魚肉了。」


  「臣弟……」淚珠從蜀王的眼眶裡滾出來,少年似乎再也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起來。


  「來人,去備些湯飯,為吾弟和諸位先生壓驚。」李旭說完將蜀王抱住,作為一名有著三年表演經驗的好演員,淚水也從他的眼眶裡滾了出來。


  兩位優秀的演員擁抱在一起,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好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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