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節 光滅(3)
九尺之外,摩尼教宗右手手指的斷面處肌肉違反常理的蠕動,沒有流出一點血跡。俾路托薩藍色的瞳孔之中,幽綠的光芒閃過。
摩尼教宗點出那如蓮華盛開的一指,雖然剛剛碰觸到岳顧寒的胸口便被青銅古劍所斬斷,但畢竟還是點中了永遠捉不到衣角的岳顧寒。
這一指便是摩尼教中唯有教宗才會的凈世蓮華,唯有練成這一招才有資格作為摩尼的繼承人行走於人間。
被這一指擊中的人,首先會被其中蘊含的暗勁所傷,五臟六腑被勁力灌透,然後為這一指中所蘊含的意念所染,整個人渾渾噩噩,最終死於臟腑破裂。
然而中招之人卻彷彿恍然開悟,忘卻憂愁苦惱,遠離悲痛哀傷,彷彿化身凈世蓮華,迴轉究竟家鄉。
任何人能用出這一指便代表著他的武道修為已經達到了摩尼教體系的頂點,不僅感悟光明之意,對於力和筋肉骨骼的運用也已經超越了人間的極致。
因為難以掌握,近百年來都沒有任何一位摩尼教宗練成,直到二十年前,俾路托薩在秘窟之中另有機緣,終於將這一絕學重新帶回人世。
今天,這一招被破掉了。
岳顧寒臉上無悲無喜,他的眼神,他的身形,他的劍鋒都與中招之前別無二致。
雲淡風輕。
似乎剛才那一指並未點在胸口,剛才在這長街之上也未有凈世蓮華開放。
岳顧寒看著手上的青銅長鋒:「我以為一個人有了從雲霄之上俯瞰大地的體驗,便再也不能忍受地上跑了。」
俾路托薩試招之後便知道岳顧寒與蕭戴勝二人雖然同為七宗,卻不能相提並論。現在極招送出,凈世蓮華初現,結果卻是自己右手兩指被岳顧寒以劍削斷,對方生吃一指看似無恙。
這樣的局面之下,俾路托薩哪有心情去管岳顧寒說些什麼,滿心都是如何規劃逃出生天。
至於草原之上回鶻的存亡、摩尼教的興滅,他是全然顧不上了。
只可恨雖然自己有心要逃,可彷彿卻有芒刺在背一般,冷汗止不住的冒了出來。
漠北功夫連到了俾路托薩這個境界,就是連戰上三天三夜都未必會出一滴汗,現在出得這些冷汗實在是面對危險的自然反應。
換句話說,俾路托薩千錘百鍊遠超凡夫的身體本能正提醒著他,多多小心,一不留神就要交代在這裡了。
俾路托薩看著那邊一字一頓慢慢述說的劍客,心下嘆息,這承天劍到底是有多強?
「卻沒想到你雖然也曾登臨雲霄之上,卻流連這地面上的景色。」
「因為我知道怕。」俾路托薩咬著后槽牙一字一頓的說道,他也是一代宗師,輸給岳顧寒也就罷了,對方言語之中的鄙夷如何能讓養尊處優的教宗咽得下來這口氣。
「本座清楚道聖是怎麼活的,瘋瘋癲癲的如同野狗一般亂竄,你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明白人嗎?岳顧寒!說本座不知道怕,這天底下唯獨你這個愚頑狂夫才不知道怕。古往今來,有過奇遇的驚世之才的人有多少,你以為只有你才有本事捅破那層窗戶紙?」
岳顧寒封劍不出十餘年,教導弟子,獨居偏巷,江湖之中不知道有多少口舌是非因此而起。
今日長鋒出鞘,藏鋒十餘年的岳顧寒一出手便以通明劍心斷去俾路托薩的光明之障,斬下摩尼教宗兩根手指,反手破去摩尼教的傳承所在凈世蓮華。
這樣的戰績便足以說明承天劍宗早已經超過了其他幾位名列七宗的高手半個身位,而且隱隱觸摸到了隔絕三聖與七宗的那一層淺淺隔膜。
岳顧寒封劍隱居十餘載,枯血窮精,所思所求,無非便是再溯當年秘窟之中的機緣,將自身所在推衍至更高的一個境界。
現世之中,儒聖隱世,釋聖無蹤。道聖雖然來歷成迷,行蹤不定,卻是三聖之中最真切的一位。
俾路托薩言及道聖,更關乎到了岳顧寒心中最關切的一點,他古井不波的通明劍心也起了一絲漣漪。
這一點漣漪在心神遠超常人的摩尼教宗的眼中,無疑可以化為變換戰局的滔天巨浪。
俾路托薩瞳孔微微張開,岳顧寒的心神果然被自己的言語動搖,那密不透風的壓迫感終於露出一絲鬆動。
這一絲鬆動便是生機所在。
再無遲疑,俾路托薩伏低身子,兩腳蹬在磚地之上,筋肉骨膜開弓一般傳動,力道近乎無限的送進腳下的大地里,整個人離弦之箭一般奔著茫茫夜色的盡頭而去。
急急如驚弓之鳥,惶惶如落網之魚。
呼,望著俾路托薩遠去的背影,岳顧寒長出一口氣。
下一刻,十二正經、奇經八脈,常人修行一世都難以駕馭的真氣運轉起來。天地之間蒼茫浩蕩的元氣在岳顧寒本身真氣的激蕩之下,與之交匯。
中原武林的修行,歸根究底,便是練氣。無論是道家將天地之氣吐納化入自身,還是儒家養氣蘊浩然於胸腹,亦或者佛家運轉脈輪調服念頭參入禪機,歸根結底都要落在這個氣上。
氣者,炁也,是天地母,是萬物根。沛然塞於蒼冥,顯則為長江大河,王屋太行,藏則為塵埃毫羽,雨露風雲。
岳顧寒以自身為樞紐,將自身真氣化為網羅,裹挾天地之間無窮無盡的元氣化為己用,將人身難以使用的荒莽元氣熔鑄為上承碧落,下引黃泉的無雙神劍。
運化天樞,承以劍威,這便是承天之由來。
岳顧寒原本操持的青銅古劍滾落在地上,便是千年不改其鋒芒的神兵又怎能和天地威能相媲美?
十指撫空,岳顧寒似乎在撥弄著無形的絲線,好讓天地之間的元氣作為傀儡,在白玉京的涼夜之中上演一幕梟傑末路的好戲。
風停。
雲住。
俾路托薩在不能向前邁出一步。
畫地為牢,俾路托薩周身的空氣似乎變成鋼打鐵鑄得一般,將他牢牢鎖在半空之中。若論力量,俾路托薩單手就能舉起千斤巨石,然而此刻無論他如何使力都不能讓自己移動分毫。就連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一般,無論如何呼吸,它都彷彿鑄鐵一樣塞在俾路托薩的肺里。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似乎連天地都厭棄了俾路托薩,將他圈禁在半空之中,畫地為牢,不讓他出入。
現在的摩尼教宗連轉過頭去,看看岳顧寒如何出招都做不到。
天地無心,它從未厭棄過摩尼教宗,也無有什麼神威,一切都是自然規律使然。
天地之外還有岳顧寒。
這是岳顧寒的殺心,這是岳顧寒的神威。
如果是十年之前,便會有一道無雙無對的劍氣自岳顧寒身前激發,洞射而出,以穿九幽窮碧落之威勢將俾路托薩斬殺。
那時的岳顧寒只是明白了鑄鋒的道理。
十年之後,他已經懂得了藏鋒。
唯有藏鋒歸刃,才能將天人一線之隔斬出一絲空隙。
岳顧寒右手一引,以無隙入有間。
風起。
雲動。
天地之威煙消雲散,畫地為牢再也控不住摩尼教宗的屍身。
一顆頭顱衝天而起,一道赤血噴入上空。
大虞慶興二年,岳顧寒斬俾路托薩於白玉京長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