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力

  宿千行受傷頗重,眼下是勉強保了性命,還得細細調養著。


  藺伶想把他帶去島上,那裡一眾鮫人還有擅使毒的文黎都能看住了他。宿千行自然不幹,就賴在了臨照城裡,每天找個地方舒服躺著,看著宋丸子像個螞蟻似的忙來忙去,一小片一小片土地地去掉其中的煞氣。


  「你這樣有用么?雲淵不封死,魔物、煞氣不斷,你做幾千幾萬個這樣的土坑,也不過是白費力氣。」


  「有沒有用,我得把自己能做的做了。」宋丸子的回答倒顯得宿千行就是個遊手好閒的攪事精。


  土坑裡熱騰騰出爐的鴿子蛋,一個跟尋常雞蛋那麼大,宋丸子扔到宿千行的身上,他嫌棄地看著上面的土,還是抓了起來。


  那蛋還滾燙,他如今煞力受限,白生生的一雙手無遮攔地去剝著蛋殼,燙的他呲牙咧嘴。


  剛吃了一個,眼前一隻褐色的手上捏著一點蛋皮,上面托著已經剝好的雞蛋。


  宿千行毫不客氣地拿過來,咬了一半放在嘴裡,那蛋還沒吃著味兒,就聽那要命的聲音說:


  「我在上面抹了臭豆腐,吃出來了么?」


  本就半死不活的元嬰魔君差點被宋丸子給折騰吐了。


  沒了宿千行這個小夥伴之後獨來獨往的江萬樓就更是神出鬼沒了,好幾次,長生久的長老們眼睜睜地看他孤身進到魔物堆里,他們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來,真是心都擔掉了半顆。


  如此過了沒幾天,宋丸子坐在床上正調息著,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腥臭氣,接著,她的房門就被砸開了。


  白色的眼睛比窗子還大直直地看著屋裡,黑色的皮看著有些像魚皮,卻長滿了瘤子,聞起來極臭,還四處流著黃色的黏液,黑紅的煞氣簡直像是一層罩子籠在這怪物上。


  她的第一反應是魔物來襲,手上一道光陣打出去,另一隻手用大鍋一撈宿千行,連人帶鍋已經破房而出,站在了房頂上。


  臨照的房子都高,站在上面能看見那巨大怪物的全貌,說是怪物也算不上了,更像是一隻龐然大物的半個腦袋,被人扔在了這裡。借著月色,她看見那黑色的巨物旁邊有個黑影晃來晃去,說的還是人話:


  「這個不好吃……」


  聽聲音,是江萬樓。


  宿千行癱在鍋里臉色比那鍋還黑,也不知道是被江萬樓這一出給氣著了,還是氣宋丸子居然把他拿鍋一裝就帶了出來。


  「這個不好吃。」


  下面,江萬樓還在嚷嚷著,聲音比之前還多了些委屈。


  臨照城的修士們早就沖了出來,宋丸子先讓他們都回去,才跳下房頂,站在距離江萬樓和這怪物腦袋足有十丈遠的地方。


  「江前輩,你是從哪裡把它弄來的?」


  江萬樓的身上也都是那怪物身上的粘液,淋淋漓漓,看得人心裡發麻。


  「我想把它吃了,可是皮太滑了,不好咬,我又扒了它的皮,裡面的肉粘在牙上不好吃,我換著吃它腦袋,結果腦袋裡面是臭的。」


  江萬樓越說越氣,還踹了那魔物一腳。


  所以,你就是先直接上牙,發現咬不下去,就扒了人家的皮,還不能吃,又剁了人家的腦子?

  宋丸子在腦海里想了一下,都覺得該找空凈來給這個死狀慘烈的魔物超度一下。


  「江前輩,你怎麼會想到吃它?」


  「人血能吃,它也能吃。」


  把自己的血做成血豆腐湯的宋丸子一愣,繼而笑了:

  「江前輩在吃上可真不糊塗。可惜這……」不能吃。


  宋丸子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想到了什麼,幾步走到那魔物的頭前,也不顧什麼臟啊臭啊的,只先用看食材的眼光看著這那黑色的皮下一個一個的肉瘤。


  她隱約覺得此物沒有毒,真想要吃,說不定還是可以試試的。


  「人是未必吃的,我要是做給天道呢?」


  嫌下面骯髒,一直站在房頂沒下來的宿千行聽了這話差點從房頂滾下去。


  你就這麼禍禍天道,是真不怕有一天被一道雷劈死是么?


  要是只說臭,這還真沒什麼可怕的。


  臭豆腐、臭鱖魚都是受人追捧的好菜,重點是這菜怎麼做,能從臭轉了香。


  「如果是用熱油烹……有些太耗材料了,要是煮的話,鍋又不夠大。」


  想到鍋,宋丸子就想到了自己挖的一個又一個土坑,要在這麼大的東西上抹上泥巴,那也是個大活計。


  可不用土坑的話……


  臨照因為宋丸子的陣法而比別處少了許多煞氣,猶有月光如水似的傾瀉而下。


  宋丸子跳上房頂,又從房頂上了城牆頂上,遙遙地看向遠處。


  煞氣遮擋了她的眼睛,她也依然知道那裡是海。


  用海當鍋煮,也不知道行是不行。


  行不行也先試試吧。


  「江前輩,走,我給你看看這個難吃的東西,能不能想辦法讓他不那麼難吃了。」


  接近戰場的一塊礁石上,宋丸子引動大鍋里的白鳳涅火,又把鍋沉到了海中,托著那個魔物的半個腦袋。


  「去腥,要用酒,蔥姜蒜少不了……」


  宋丸子在那兒折騰,江萬樓在旁邊看著,到現在他終於覺得自己身上髒了,直接跳進了海水裡泡著,嘴裡「噗噗噗」吐著泡泡玩兒。


  「要是真能將這個也凈了煞氣,那麼,那些魔物的屍體,豈不是都能如法炮製?」


  心中抱著這樣的念頭,宋丸子手上運氣,一壇酒被她拋到了空中,壇開酒灑,如一陣雨似的淋在了魔物的半個頭上。


  又有蔥姜被她榨取精華,星星點點地也均勻落在了上面。


  海風乍起,宋丸子的先在海中設下陣法,困住了海水,又彎下腰,一掌打入了水中。


  水裡,大黑鍋托著上面的魔物腦袋,緩緩轉了起來。


  風不喜之前聽說有人在海上看見一個形狀怪異之物往岸上奔來直往臨照的方向而去,等她追過來的時候,又看見那「怪物」去了海上。


  她顧不得去管什麼怪物,只怕宋丸子出事,又在臨照城裡聽那些自發幫宋丸子修門的修士們講了那「魔頭扛著魔頭半夜來砸門」的事兒,心裡一噎,又往海上追去。


  等她到了的時候,只見水汽繚繞,海水沸騰,不停旋轉的海水中,半個堪比元嬰的魔物頭顱正在被小火兒慢燉,臭氣熏天。


  「宋、宋道友?」


  「風長老。」


  宋丸子回身見是她,滿臉微笑地說:「我想試試能不能把這個做了。」


  「可、可這……」


  看著那腦袋,風不喜很想拍拍自己的胸口。


  長生久的人常說食修們溫厚可愛,她很想把自己那些瞎了眼的師弟、師侄都拽來,讓他們看看食修就是這麼「溫厚可愛」的,煮著元嬰魔物的腦袋!?溫厚!?可愛!?

  另一邊,江萬樓眼巴巴地看著旋轉不休的海水,嘴裡啃著宋丸子用來塞他嘴的包子,要不是有這包子,他每隔一會兒就會問一次:

  「能吃了么?能吃了么?」


  十分聒噪。


  天快亮了,宋丸子感覺到自己的丹田處一陣抽痛,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為施展一次調鼎手只要些微一點靈力就好,卻沒想過是她之前用的材料都太過簡單。


  五百年的天香豆也好,九鳳砂也好,造化椒的藤也好,這些靈材效用卓絕,可本身所含的靈氣不多、煞氣也不多,自己這調鼎手使出去,以靈渡煞,靠的是食修的悟性。


  可這魔物的腦袋,那是真真正正幾千年煞氣積存,每一次調鼎手都要抽走她體內的大量靈力。


  風不喜在一旁看著,就知道情勢不甚樂觀。


  宋丸子的左手手臂上隱隱有白光閃爍,周身竅穴中有水靈之氣匯聚……這些都表明她的體內靈力正極速運轉、消耗,為了能獲取更多的靈氣以供支撐,這年輕女子的單薄軀體已經在竭盡所能。


  嘆息一聲,風不喜抬手,一團混厚的靈力凝聚在她的手心中,她將手掌拍在宋丸子的身上,將靈力通過竅穴緩緩注入。


  經脈中的白鳳涅火翻騰著,竅穴中的靈樞之水也在流轉不止,借著那一股精純至極的靈力,宋丸子雙手抬起,全神貫注地使出調鼎手。


  束縛海水的陣法轟然破碎,清晨的潮汐奔涌而來,大黑鍋兜兜轉轉,藍白色的火焰從鍋壁冒出來直衝向水面。


  「轟!」


  宋丸子疾退幾步,看著那魔物的腦袋裂開,無數黑色紅色的戾瘴二氣凝成一團,在她的靈力的旋轉包裹之下猛然碎裂,消散於無形。


  江萬樓眼疾手快,接住了一塊帶肉的骨頭,先舔了舔,然後笑著說:

  「嘿嘿嘿,還是你這好玩兒的人弄出來的才好吃。」


  跌坐在礁石上,宋丸子的身上早被帶著蔥姜味兒的海水打濕了,她現在全身經脈都隱隱作痛,連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遼遠的天海之間那些又在蠢蠢欲動的魔物,看著瀰漫的煞氣,她又想起了蘇老爺子。


  當年他說,只要再給他五年的時間,他就能將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都做完。


  可說完這話沒多久,他就去了。


  在這個瞬間,宋丸子只想自己的修為能高一點,再高一點,她真正明白了老相爺在說這話的時候有多麼遺憾和絕望。


  「宋道友,人力有盡。」


  風不喜猜到了她的想什麼,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人力有盡?


  所以就要眼睜睜看著一界化為魔域么?


  過了兩天,江萬樓又抱著一個巨大的魔物腿來找宋丸子。


  宋丸子看著煞氣比之前那魔物還濃重的大粗腿,搓了搓下巴。


  「江前輩,你說的那個要爬上來的大傢伙是什麼樣子的?」


  ……


  身上的白色長袍早就臟污不堪,男人一步步走在火朹林中,手中拿著一截赤紅色的樹枝,看著火山口,他輕聲說:


  「師姐,你別睡了,快出來吧。」


  自那日江萬樓走後,海淵閣就派了弟子看守火山口,看見那個白衣男子,一個築基期的弟子對自己的師弟說:


  「快看,那瘋子又來了。」


  盧華錦抬起頭看著他們,手中一枚綠色的丹藥無聲墜地,那兩個遠在十丈外的海淵閣弟子緩緩倒在了地上。


  「師姐,外面有很多怪物,我害怕,我來找你好不好?」


  曾經,他就是個可憐兮兮愛哭鼻子的小可憐,連眼淚掉到木九薰的面前都害怕髒了她的眼睛。


  可那時候的木九薰會看似很嫌棄地扔下一張帕子給他。


  上面帶著火朹木的香氣。


  他曾經可以隨意出入火朹林,只是這裡沒有師姐。


  後來,他也曾經可以隨意出現在他師姐的面前。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那是擁有、等待、和爭取,而現在,是真正的失去。


  爬上火山口,盧華錦閉上眼睛,縱身一躍。


  那兩個海淵閣弟子悠悠轉醒,卻看見一團紅光包裹著那個穿白衣的男子,從火山口中緩緩升起。


  盧華錦被摔在地上,臉上全是黑灰,卻笑得極燦爛。


  「師姐,師姐你還在對不對?師姐!我在這裡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棲鳳火山沉寂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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